成長幻想曲的創傷──穿越個人與城市記憶的《年少日記》

聲音景觀的敘事

電影一開始,觀眾隨着主觀鏡頭步上蜿蜒的螺旋型樓梯,走上天台,然後見到男孩的背面,他坐在天台的矮牆上,背向觀眾,面向遠處灰白而筆直的高樓,縱身躍下。下一個鏡頭,觀眾卻見到男孩站在天台外延伸的小平台上,似乎可以舒一口氣,但有不祥預兆。開闊的天台空間,在影片中重複出現,是男孩鄭有傑(黃梓樂飾演) 在十歲時自殺的現場,也是他長大後的弟弟鄭有俊(盧鎮業飾演)揮之不去的回憶創傷。影片結束前,鄭有俊拿着一束白色鮮花,踏上迴旋的樓梯,重複哥哥當日的腳步,幻想中看見十歲時的哥哥站在天台上,兩人相對無言。

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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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場景的首尾呼應,象徵鄭有俊在故事中企圖擺脫失去哥哥的創傷,以及自我懺悔和尋找救贖的過程。這一方面就令人想起希治閣(Alfred Hitchcock)在《迷魂記》(Vertigo)中男主角最後第二次登上高塔頂鐘樓的樓梯,以克服其自身的畏高暈眩和愛人死亡的創傷。但《年少日記》中更重要的是,迴旋樓梯的意象,既象徵着男主角有俊循環往復的回憶片段,又與影片中的主題音樂——德布西(Claude Debussy )的《夢》(Rȇverie),又稱《幻想曲》——的重複性的音樂結構緊緊呼應,全片通過記憶的時空穿插,過去和現在的片段交替輪迴,跟德布西的的鋼琴曲,以及此片出色的鋼琴與吹管樂器配樂(《年少日記》電影原創音樂出自幾位年青音樂人區樂恒,廖穎琛,張戩仁,聽來也很有德布西的味道),達到一種聲音和光影配合得絲絲入扣的境界。

在十九世紀末的法國,德布西受「印象主義繪畫」(Impressionist painting)和「象徵主義文學」(Symbolist literature)的跨界影響,創作出他的與視覺意象相關的音樂風格,要喚起一種情緒、感覺、氣氛或場景。德布西有名的《夢》其實是英國皇家音樂學院鋼琴第八級其中一首考試選曲,吻合劇中鄭家的中產家庭父母對兒女的巨大期望,就是要他們在學業和其他各方面都要做到至高至完美,所以有傑的鋼琴陳老師就對爸爸解釋,德布西的《夢》對成人來說,彈奏仍然十分困難,「左手長期彈奏八分音符,右手得兼顧三連音」,因此父母不可以對小孩子要求太苛刻。

德西布鋼琴曲《夢》樂譜局部(網上圖片)
德西布鋼琴曲《夢》樂譜局部(網上圖片)

陳老師說得甚對,樂曲在鋼琴演奏技巧上其實難度極高。左手彈奏的八分音符系列,一開始即以音樂術語「極弱」的 (“pp”,即pianissimo)但又「非常柔和且明白地」(“très doux et express”)彈奏來清楚點出樂曲的情緒與感覺,高低起伏而又循環不息。右手彈奏的主調節奏是「小行板但不要太慢」(Andantino sans lenteur),非常難掌握。左右手要配合得天衣無縫,猶如兩兄弟之間的關係才可以和諧並存,可惜劇情與音樂的境界造成一個極為諷刺的反差。父母溺愛學習成績與音樂都表現出色的弟弟,而哥哥終日活在「鄭有傑,我是垃圾」的自卑和缺乏家庭溫暖的環境下,最終導致自殺的悲劇。

德布西的鋼琴曲第一次以「畫内音」(diegetic sound)出現,是弟弟鄭有俊(何珀廉飾演) 在學校演奏並得到老師的讚譽。第二次輪到哥哥有傑在家中跟陳老師學習,但只能夠彈得零零碎碎,斷斷續續。然後我們聽到有傑的(日記)「畫外音」(non-diegetic sound),是他在陳老師的鼓勵下,希望終有一日能夠完成彈奏整首樂曲,還以陳老師做榜樣,立志將來要做一位關心學生的老師。聲音隨即轉到德布西的《夢》的畫外音,隨即鏡頭一轉,時間又跳躍返回當下校園的暴力打鬥場面,這時弟弟有俊已為人師,正在為一封檢到的學生自殺遺書而苦惱,更勾起他潛藏於心底的對哥哥的懊悔和記憶。另一方面,他的學生Vincent因為有弱聽,常遭到同學欺凌。德布西那輕柔和寧靜的鋼琴音樂,跟現實中學校和家庭發生的暴力和危機,造成極不和諧和衝突的反抒情效果,並引導觀眾作出自己的社會解讀。

音樂和聲音成為了保留記憶之門的鑰匙,而日記書寫成為引發記憶的催化劑。一盒舊式的卡式錄音帶,保留着哥哥有傑演奏德布西鋼琴的錄音,後來爸爸(鄭中基飾演)不斷重複播放來記起兒子,聽到直至音帶壞掉。斷斷續續和沙啞的錄音聲帶,猶如撕裂的記憶和破碎的家庭。爸爸已無法記起死去的兒子的音容,只能藉着錄音聲帶懷念和懺悔。這時聲音取代了影像作為(破碎)記憶的載體,影片中不斷重複有傑的背面,我們看着他在寫日記,或被父親關在門外站着,而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我們也只能夠看見他的背影,他跟弟弟的擁抱都只能在背面,因為他一直都沒有受到家庭和學校的關心,沒有人(除了鋼琴陳老師)直面他作為一個有生命和需要關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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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信體的敘事聲音、斷裂的「成長故事」

《年少日記》以日記與書信體的敘事模式穿越於過去和現在,嘗試透露從孩童到青年人內心無法言說的感受,在香港電影中的確是比較少見。書信體作為一種文學體裁,可以上溯至1920代中國的五四文學,亦得力當時翻譯哥德 (Goethe)的《少年維特的煩惱》(The Sorrows of Young Werther)。歌德淒美的愛情故事當時擄獲不少年青知識分子和讀者的心。當時不少年青人包括很多女作家便以書信體直抒胸臆,甚至將內心抑壓的不滿和懊惱毫不保留的表露出來。(當然,站在文本分析的角度上,書信體的我的敘述也可以是矯情和虛構的表述,在此不贅。)更重要的是,書信體或日記的敘事和溝通模式,並不單止是一種純粹的寫作形式主義,而是隱隱的透露着年青人處身在價值混亂、社會解體的時代,有着無法排遣的個人與家庭和社會之間的緊張關係。這並非是一種簡單的「浪漫主義」式的自我情緒的宣洩,我們甚至可以說,這其中有着一種無意識的反社會衝動的創作,反映出年輕人處身在動盪年代,其內心充滿着對未來的憂慮、疑惑、以至沮喪。

猶如德布西的鋼琴曲需要左右兩手彈奏的旋律互相呼應和對話,影片中的日記敘述交織着有傑和有俊的聲音,巧妙是長大後的有俊重新發現哥哥的日記,他嘗試撫平內心的創傷,於是自己將過去的記憶和內心的感受以日記形式寫下來,最後交給已跟他離異的妻子林雪兒(陳漢娜飾演)。(林在電視台當配音員,有俊第一次碰到她,她正在跟毛公仔配音說話,這令她想起哥哥也一樣喜歡跟毛公仔配音對話,這裏跟聲音的關係也非常密切。)信中他透露了一直不能言說的秘密,就是他在十歲時失去了哥哥,這巨大的悲劇陰影導致他後來不敢生兒育女,因為他自愧沒有做過一個好弟弟,也懷疑自己能否成為一個好爸爸、好丈夫、或好老師,這樣的不能「長大成人」的傷痛經歷,影片其實奏着「成長故事」(Bildungsroman)的反旋律和主題。有俊的有口難言,有如挪威畫家愛德華·孟克 (Edvard Munch)的代表作《吶喊》(The Scream)中表現出的對存在的焦慮意境。有俊一直沉默寡言,但有一次他跟另一位老師帶了學生班長到戶外大喊,抒發心中的抑鬱,情況剛好令人想起孟克的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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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以非線性敘事交代過去和現在,個人與家庭和社會交織的故事,頗見心思,這要歸功於其出色的剪接,音樂與聲音之間的穿插,綿綿密密。其中有一幕有俊讀着哥哥的日記,時空忽爾又轉到當下,他正要趕去醫院探望垂死的爸爸,秘書(梁雍婷飾演)為爸爸帶來的美味燒賣,就觸發了有俊的記憶。原來他升上了中學,已經變得非常反叛,跟爸爸的關係變得很壞,後來我們才知道這是因為哥哥的自殺所導致。

有俊在日記中這樣告訴林雪兒,因為哥哥的悲劇令他反思,他想做一個關心學生的老師,而不是爸爸所期望的律師或醫生。他的少年反叛和轉變過程,對觀眾來說或者來得頗為突然,但在這齣以日記體敘述年少聲音的電影看來,有俊的轉變, 可以視為一個社會批判的暗喻,是對於菁英社會的主流價值觀,至香港的經濟成功的神話,不無諷刺。記得爸爸曾經想有俊入讀九龍塘的「華(仁)(喇)沙」中學,之後入讀香港大學,他在家長會中演說,認為自己只要努力,就必會成功。父親代表的香港經濟神話,再賦予無上的權力,是否象徵着新的威權主義呢?但戲裏戲外我們看到的卻是一個被閹割了的孩子成長故事 ,父母把其自身對成就、權力和社會名聲的慾望,強加在小孩子身上。有傑的日記中經常刺痛弟弟的記憶的一句是「我不是一個甚麼重要的人,很快人們就會忘記了我」。有傑最喜歡的漫畫家,經常鼓勵讀者「加油,你終有一天會長大,並成為你想做的大人」。這位漫畫家最後也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

匈牙利思想家和文學批評家盧卡奇(Georg Lukács)在其著作《歌德和他的時代》(Goethe and His Age)評論《少年維特的煩惱》,曾說少年維特的自殺並不單純個人的愛情問題,維特的悲劇其實是資產階級(人文主義)不可避免的悲劇,意謂在資本主義社會高度發展之下,個人對個性自由追求的慾望並不可能得到全面的發展,而是與資產階級本身不公平的社會產生無法解決的衝突和矛盾。《年少日記》的時間軸橫跨將近三十年(即是有俊大概的年紀),期間香港社會的變化,是全身投入全球化經濟發展的結果,而年青一代有不少有着不一樣的發展觀、個人價值觀、和世界觀,並非追求純物質主義,而又抗拒主流的社會經濟發展論,新生代追求的是有自我個性彰顯,發掘自身生命意義與都市的故事。《年少日記》以謳歌生命、愛情和死亡為基本主題,通過聲音、音樂和回憶交替作為隱喻的手法,揭示了年少一代對社會發展的憂慮與恐懼。電影像是恰如其分的宣判老父的消亡,或上一代權威的沒落;但世代之爭,還有威權社會與追求個人自由和解放的衝突,猶如盧卡奇所預言,當中隱藏着另一次未知的人文主義的危機。

延伸閱讀

Georg Lukács, “The Sorrows of Young Werther” (1936), in Goethe and His Age, trans. Robert Anchor. London: Merlin Press, 1968.

《年少日記》電影原聲大碟,Music by Hanz Au, iii IrisLiu, Jolyon Cheung。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在各大音樂平台中搜尋到。

吳國坤 :《浪漫愛、自我昇華與社會叛亂:歌德筆下的維特對中國1920及30年代書信體小說之影響》,《方圓》 no. 14 (Autumn 2022): 19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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