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僅約兩百平方呎的藝術空間曾有這樣一個展覽——幽暗中只有一個角落在發光,其他展品都藏在陰影裡,數分鐘後原本明亮的區域暗下,另一個角落又亮起來。剎那間,我恍然感受到有一絲 Jean-François Lyotard (利奧塔)在1985年《Les Immatériaux》展覽[1]的氛圍。

展場內的四件作品在幽暗中依次呈現,觀眾並非隨意在場內觀賞,而是按照特定節奏逐一體驗。展覽策展人張海活形容這種安排:「就像舞台上的演出,每件作品輪流登場,延緩觀賞節奏,讓觀眾投入更長時間專注於個別作品的細節。這也如同閱讀的過程——我們不會同時翻閱四本書;每一刻,我們只專注看一件作品,只專注看一本書。」
復刻香港・在地實驗
這個「新媒體藝術與文學的跨界實驗展覽」呼應香港文學季的主題「復刻香港・在地實驗」。
第一部分「復刻香港」,復刻並非停留於過去,而是在回望中尋找前行的可能,讓未竟的故事得以延續,使曾經的聲音在當下迴盪。這項復刻計畫聚焦於香港生活文學館再版的四部1970年代重要作家的作品,包括梁秉鈞(也斯)的《雷聲與蟬鳴》、淮遠的《懶鬼出門》,以及鍾玲玲的《玫瑰念珠》和《無所屬之玫瑰》。
第二部分「在地實驗」則承載創新的精神,在有限的時空中探索多重可能。實驗既是內在的自我探尋,也是對時代的提問。本次展覽邀請四位當代年輕藝術家,各自從一部「復刻」作品汲取靈感,透過新媒體藝術重新詮釋這些文學經典。無論是何倩彤、區凱琳的概念探索,還是黃慧心、謝振聲的技術實驗,他們均是試圖開啟跨世代的對話,使文學在當代語境中重新詮釋與延伸,並在不同媒介間產生新的聯繫,探索其在當代的傳承與轉化。
藝術、科技與文學的交織
藝術、科技與文學的關係彼此交織,如同河川在時間與空間中匯聚、分流,持續形塑著我們的感知與想像。文學以文字承載思想與敘事,藝術則轉化情感與想像為可見、可聽、可觸的體驗。科技作為橋樑,不僅拓展了藝術的邊界,也讓文學在新的場域中流動。三者彼此交織,形塑出多維的創作場域。
以近代為例,20世紀60年代錄像與計算機技術的興起,催生了新媒體藝術的萌芽,也促使文學表達形式的顛覆。激浪派(Fluxus)以跨媒介概念挑戰藝術邊界,打破線性敘事,推動科技與藝術的實驗性探索,對新媒體藝術產生深遠影響,並影響了後來的後現代主義、解構主義的思潮;可是這一切對於香港的意義是什麼呢?
一個充滿實驗精神的年代
受著西方現代主義影響,七十年代是香港文學的重要轉折點;加上「六七暴動」後的社會變遷與嬰兒潮一代作家的成熟,在這特殊背景下,香港文學逐步擺脫傳統,展現現代風貌,並逐步建立本土意識。雖然現代主義源自西方,但經過本土化轉化,發展成獨特風格,並呈現出跨界實驗特質。香港文學生活館策展人鄧烱榕指出,當時作家勇於突破常規,不斷嘗試去創作,對「香港」的意義、文藝的可能、創作的邊界等不同的面向持續探索,並將這些思考內化成獨特的文學風格,使香港文學增添了本土化的一面,並帶越界探索的前衛特質。
鍾玲玲的《玫瑰念珠》與《無所屬的玫瑰》正是這種實驗精神的佐證。她的作品貫穿於回憶碎片的重組,展現時間的斷裂與重複。作品如私語般的敘述,在碎片化、重寫與重構的游移中,呈現記憶的流動與不確定性。時間與空間在文本中交錯,拒絕單一的敘事,體現後現代去中心化的特質。而淮遠則可能是香港最叛逆的詩人,從1970年代一直叛逆到現在。在他筆下,《懶鬼出門》都是捕捉旅途中的瑣碎瞬間,呈現內心直率與幽默。梁秉鈞自《雷聲與蟬鳴》起,逐步建立起一種以香港為出發點的詩歌風格,以冷靜而細膩的筆觸描繪日常,手法近似攝影或紀錄片對現實的捕捉方式。他的詩作透過細節觀察營造城市的詩意,回應本雅明的都市漫遊者(Flâneur)概念,在遊走與凝視中探索城市的微妙層次。
概念探索
鍾玲玲的《玫瑰念珠》遊走於回憶的碎片。何倩彤的《就這麼多》回應書中第七章,透過命名賦予書中人物存在的痕跡,並為這些名字製作黃銅印章使其實體化。然而,部分名字因「過於敏感」被拒絕刻印,這種選擇性的抹去,使她反思記憶如何在歷史與現實之間游移。影像作品《仍然在那條路上》聚焦於書中第一章的母子對話。透過四間小學的放學風景,並將書中文字與自身重寫的文本並置。童年與當下交錯,未竟的話語持續回響。對何倩彤而言,閱讀鍾玲玲的作品是一次無法抽離的經驗,記憶的不確定性愈發沉重。

區凱琳的《全部的過往,現在的片刻》透過雙頻道錄像裝置回應鍾玲玲的《無所屬之玫瑰》,探討時間的非線性流動與記憶的碎片重組。展場外的屏幕播放長達六小時的影像,試圖捕捉落葉的飄動,營造出持續消逝卻又重複出現的節奏。展場內,鍾玲玲文本中的哲理性提問被轉化為有節奏的聲音,影像則在靜止與微變化之間遊走,呈現記憶的變動與不確定性。區的作品解構線性敘事,塑造視覺與聽覺的交錯,並將當下與過去並置,模糊現實與記憶的邊界,引導觀者在觀看與聆聽的過程中,重新思考時間、存在與感知的關係。

技術實驗
黃慧心的《堆積科幻》以錄像回應也斯的《雷聲與蟬鳴》,從詩的節奏與結構出發,探索邊界、建築與時間流動。她將旅行與日常片段重新剪輯,形成兩段影片——一段關注邊界如何形塑地域,另一段探討地方的建構方式。透過影像蒙太奇,她讓看似尋常的畫面在脈絡被抽離後,產生一種科幻感。正如也斯的詩將零散的城市觀察組構成詩意,黃慧心在影像中重新排列片段,發掘生活、地景與記憶之間未曾察覺的聯繫,讓日常與陌生、現實與虛構在觀看中交錯。

淮遠的《懶鬼出門》以快速、主觀的筆法勾勒旅途見聞,透過簡單標籤對人物進行分類。這種即時判斷啟發謝振聲思考AI偏見(AI bias),即數據系統如何依賴資訊片面地塑造認知,忽略個體的多樣性與複雜性。作品《那鬼嘴臉》的背景為AI生成的虛構風景,那片似曾相識卻不確定的場域模糊了現實與想像的邊界。畫面前方擺放著兩個塑料人物,透過翻頁機的機械裝置「翻面」,瞬間變換表情,象徵觀察者在短暫瞬間內對個體進行定義,猶如AI的判斷,迅速、機械,卻帶有偏見。藝術家透過這次創作,反思科技在運算中,如何在看似客觀的機制下干預並影響認知。

未竟之書
這場展覽彷彿像一本尚未寫完的書,文字、影像、聲音與科技交錯,編織出一種未來敘事的雛形。博爾赫斯在《沙之書》中寫道:「線是由一系列的點組成的;無數的線組成了面;無數的面組成了體積……」
這些作品,正是點、線、面之間的流動,在復刻與實驗的交界處,映照出香港文化未曾定型的輪廓。在這裡,文學不只是閱讀,而是感知的延展;藝術不只是呈現,而是記憶與遺忘的交錯;科技不只是手段,而是一種對未來可能性的試探。
當人工智慧挑戰我們如何詮釋世界,當影像與文本互為彼此的延伸,它們在不同的媒介之間穿梭,既回應過去的聲音,也觸及尚未發生的語言。或許,這正是香港的方式——在不確定與變動之中,持續試驗,持續提問;也正是在這些未竟的可能性之間,藝術得以真正發生。
展覽資料:
「復刻香港.在地實驗」:新媒體藝術與文學的跨界實驗展覽
展覽日期:2024年12月21日至2025年1月17日
開放時間:12:00-18:00
展覽地點:POINTSMAN(西營盤第二街119號)
作品後續展出:
日期:2025年2月7日至3月2日
地點:香港理工大學西九龍校園南座3樓(油麻地海庭道9號)
場地:賽馬會藝術科技未來實驗室
開放時間:周一至周五 8:30-17:30
查詢:+852 3746 0123 / [email protected]
[1]Jean-François Lyotard (1924-1988)是法國哲學家,是後現代思潮理論家。於1985年在法國龐畢度中心策劃展覽《Les Immatériaux》,體現他在 The Postmodern Condition(1979)中對大敘事崩潰、知識碎片化和不穩定性的探討。展場大部分處於昏暗狀態,僅局部區域透過光源照明,以模糊觀者與作品的界線,帶出後現代的「去中心化」概念。展覽融合藝術、科技與哲學,採用實驗性策展方式,挑戰傳統展示邏輯,被視為首批真正面向數字時代的前衛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