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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鏡、烈火、比翼鳥——談唐滌生三部早期劇作

〔編按:作者在2022年12月至2024年4月間觀看文中討論的三部唐滌生早期劇作,觀看日期參註8、18、24〕

唐滌生劇作中最為人熟悉的歷史人物,當非《帝女花》之長平公主莫屬,但其早期劇作之中,亦有不少取材自歷史記述。1950年9月至11月,唐滌生接連編《隋宮十載菱花夢》、《火網梵宮十四年》、《在天願為比翼鳥》(現名《風流名士戲宮花》)三劇,[1]正分別以陳朝樂昌公主、唐代女詩人魚玄機、南朝宋臨川公主之事蹟為藍本。細究劇情,可見唐滌生無意借劇作重現歷史,更刻意顛覆前人記述,以當代的角度,反思女性之處境。這三部「借題發揮」的劇本,雖與史實及記述相違,但從戲曲創作與表演角度而言,仍有一定之藝術價值。

「破鏡」與「裂痕」——《隋宮十載菱花夢》[2]

《隋宮十載菱花夢》取材自陳朝樂昌公主事,[3]唐滌生借用記述重新創作,並扭轉角色的結局:樂昌公主與駙馬徐德言「破鏡重圓」,反而造成悲劇收場。「破鏡」為劇中重要道具,破鏡的「裂痕」則象徵樂昌公主之「失節」。樂昌公主為讓徐德言攜陳朝宗卷離宮,決意留宮與隋將楊越周旋,臨別時分鏡訂約:「每逢元宵夜,君你買鏡長安,破鏡得重圓,便是我地團圓時份」。惟徐德言當下之反應,已預示悲劇終將發生:「最怕是釵離鏡破,已兆緣盡今生,他日破鏡雖可重圓,你已落入他人衾枕。」楊越驚樂昌艷色,復敬其人,並以為駙馬已死,遂提議樂昌假作亡妻脫身,其後多番軟硬兼施,樂昌終答應弄假成真。從樂昌「失節那堪為君婦,我呢隻不祥宮燕,何堪永陷王謝門廬」、「我失節固何足惜,我不過唔想你家族蒙污」的回應,可見於樂昌心中,「失節」已等同「不祥」、「殘花」、「蒙污」。徐德言終憑破鏡與樂昌重會,但尾場數段曲文,已寫樂昌無法排解失節的內疚與自責:「今對重圓破鏡驚裂痕,貌好豈容留缺印,鴛衾焉可兩回溫,影破好比貞亡,問心殊有感,到底紅菱不比白楊淫」、[4]「駙馬,當年我想錯咗嘞,破鏡永遠都不可重圓,你唔好學我當年咁妄存非分」、「欲要重圓舊夢,你除非同我補返呢條破鏡裂痕」,破鏡之裂痕猶如樂昌之失節,已是無法挽回的事實。樂昌對貞節的重視,加上楊越與徐德言的新恩舊義,令她最終只能以死相報,自刎而亡。

按司徒秀英所云,《隋宮》一劇處理了過往戲曲未有探究樂昌公主面對「情義兩難」的掙扎與取捨。[5]個人認為,唐滌生在寫出「情義兩難」局面之外,更對「婦人失節」之觀念作出反思,樂昌臨終「婦人失節殊遺恨,試問一身點樣酬答兩頭人」之言,似乎反映樂昌之自盡,有部分原因仍是源自她無法走出「失節」的陰霾。編劇於劇中楊越之曲文中套用「大眼雞三枝桅」以喻「返頭婆」的俗語,亦可見當時社會看待女性「重婚」仍存偏見。楊越以繼後無人為游說樂昌弄假成真的「理由」,在古代一夫多妻制度下實難以成立,反映「理由」只屬楊越說服樂昌之藉口;樂昌之子小德於劇中以「爸爸」稱呼楊越及徐德言,[6]亦明顯是現代用語,這些刻意脫離時代的安排,有可能是編劇有意為之,試圖以當代的處境融入劇中,引人思考當時重婚女性仍需面對的難題。樂昌破鏡難圓的悲劇結局,在引起觀眾情緒與共鳴之外,亦可能讓觀眾透過樂昌的悲劇遭遇,重新思考對婦女「重婚」、「失節」的既定印象與觀念。近年有劇團演出之版本,結局改為另類的團圓:楊母及時阻止樂昌自盡,更當場「主持公道」,主張小德交還德言撫養,樂昌復歸楊越。[7]改動雖失去了原作的悲劇性,但無疑是對劇中樂昌面對「情義兩難」與「失節」局面的一種「現代」回應,或許亦承繼編劇對女性處境的思考,為此兩難局面提供了一條「出路」。

《隋宮》一劇的表演細節,或可視為對粵劇演員之考驗。第一場樂昌公主與徐德言分鏡訂約,矢誓守節,後假意情挑楊越,揭穿身分後決定從容就義,當中已見夫妻分別之無奈、情挑敵將之媚態、暗憂宗卷與駙馬去向之忐忑、為國捨身之堅決。自第二場始,樂昌一直於情義兩難中猶豫不決,並為自己失節重婚一事耿耿於懷。楊越登場時威武無匹,且已初現其性急魯莽的一面,下啟後文他為讓樂昌向己獻身,作出連串哀求以至「發晦氣」的舉動;及後驚悉駙馬未死,決意狠心趕走樂昌,卻又不捨多年夫妻之情。種種情緒的轉換藏於曲文之間,實有賴各台柱演員準確在場上呈現,方能展現文本的悲劇氣息。過去一年多觀看數次此劇之現場演出,[8]若以演員個人表現而言,當以王超群、阮兆輝處理角色真、假、悲、憤的情緒最為難忘,阮兆輝第四場以南音唱出徐德言多年尋妻不遇的淒苦無奈、尾場將全劇的氣氛推至高潮的小曲【下西岐】更令觀者拍案三嘆。青苗粵劇團黎耀威、梁煒康、王潔清、黃成彬等參與演員經常合作,頗見默契,而黎耀威、黃成彬的演出,亦隱約可見阮兆輝、龍貫天兩位老倌演出的影子。王潔清演繹樂昌公主下半場的矛盾悲苦心情頗為動人,可惜第一場面對亡國之恨與假作情挑的情緒轉折略嫌平淡,舉止亦稍欠貴族之沉穩氣派。德威青年團的演出亦算緊湊流暢,梁燕飛能掌握樂昌公主從頭到尾的心境轉變,惟做手幅度略嫌過大,未能融合其他演員的表演風格;飾演楊母的「青年」演員多番忘詞,打亂演出節奏,更需梁煒康等演員即場「爆肚」以讓演出繼續,該演員在不同演出中均有多次相類的「甩漏」,情況令人憂心。而兩晚演出的青年生角,處理第四場尾聲楊越回家前矛盾心情的身段演繹及尾場徐德言【下西岐】的唱段,尚未能具體呈現角色當刻的複雜情緒,兩段於台上的效果應可更具爆發力。另外,第五場中有一動作處理,或令劇情出現矛盾。飾演楊雙卿的演員需要無意提起樂昌放於桌上的破鏡,讓楊越復轉狠心,終將樂昌趕走,不只一位飾演楊雙卿的年輕演員過早拈起破鏡端詳,待生旦唱段完結時再道出接下的口白。惟按劇情,徐德言當時已於破鏡以血題詩,若楊雙卿看到破鏡之詩,應不會繼續刺激楊越。演員對第五場楊雙卿拈起破鏡的動作處理,似可再作調整。

「烈火」與「情燄」——《火網梵宮十四年》[9]

《火網梵宮十四年》重新創作唐代女詩人魚玄機的故事,劇情只保留前人記載中「情殺」的元素與相關人名,與記述相距甚遠。[10]唐滌生以虛擬的「火」作為全劇意象,當年廣告亦以「天下間那一場大火可以繼續燃燒十四年而不熄滅?」作招徠。[11]這場燃燒十四年不熄的大火所指為何,在尾場李憶的詩白可得到解答:「心間一點痴情火,網盡梵宮十四年」,全劇亦借魚建源之口,以「烈火情燄」四字作結。[12]細閱全劇文本,「烈火情燄」可分三種:溫璋的「怒火」、李憶的「情火」、綠翹的「妒火」,分別借喻角色對愛情的執着與取態,而魚玄機則是身陷眾人對愛情的「烈火」之中而無法擺脫的「受害者」。

唐滌生以「火」緊扣角色心境與全劇情節發展,頗費心思。溫璋多番鬧酒惹事,從第二場一段反線中板,可見其心中「怒火」的起源:「縱酒狂歌,此性出自髫齡,嘆息我童年貧苦。每每被人欺、遭人奚落,我便解悶借醇醪。性難移,倘若刺激心靈,非酒難消忿怒。」幼年回憶造成溫璋酗酒的惡習,本來守護與魚玄機的愛情,是他決心改過的動力,但魚建源拒絕玄機與溫璋復合,令溫璋重蹈覆轍,第三場一段白欖寫出溫璋的追悔:「我醉後雖然係負情,我問心何曾有負義,我歸來,卿嫁矣,從今後,誰料理,改過自新向誰人,覺悟回頭無知己」,更因一念之差接受綠翹求愛,終讓悲劇一發不可收拾。李憶慕玄機之才,心中的「(痴)情火」讓他甘於為魚玄機付出娶妻之金錢,亦願意包容魚玄機的過往:「我唔係志在你殘敗之身,我不過志在彌補你殘敗之情」,玄機洞房產女,[13]李憶更願意仗義還妻,甚至主動提出與玄機假鳳虛鸞:「玄機,我愛你,我至有成全你,你唔好介意,如果你對你個情郎係重未忘情嘅,我唔破壞你,如果你個情郎對你係冇情嘅,你返嚟我重愛你,玄機,你唔好為小節而犧牲你嘅幸福」、「總之你能夠有一日愛得我嘅,我李憶亦唔會有半刻辜負你嘅」,[14]及後亦無半刻忘情,才有「心間一點痴情火,網盡梵宮十四年」之語。李憶過分理想的情人形象,正好與溫璋之易怒軟弱造成強烈對比,襯托魚玄機對溫璋用情之深,以及無法回報李憶的自責與愧疚。綠翹兩年來為溫璋與魚玄機「疊被鋪床」,「陶冶性情如染布」,因而對溫璋動情並萌生「妒火」(「我今年已經曉呷醋」),於是意欲破壞溫璋與玄機的愛情,更認為自己情挑溫璋是補償玄機改嫁李憶的「報恩所為」,最後終因妒忌與玄機反目而被溫璋殺害。而唐滌生塑造魚玄機之時,已為角色注入了「為情而產生的叛逆思想」:[15]玄機曾有「我愛你(李憶),但係我又愛佢(溫璋)」,「我對阿璋哥之愛係情愛,我對李公子之愛係敬愛,你要知道個『愛』字都有幾種劃分」之言;[16]當溫璋企圖挽回玄機:「綠翹不過係一名侍婢,你應該相信我,唔會為一個侍婢而見棄於枕邊妻」,玄機反駁:「笑話,侍婢唔係人咩,情愛呢就冇分尊卑嘅,人心就有分真偽」,更毅然決定重投李憶,卻因溫璋怒殺綠翹一事而轉向咸宜觀棲隱,可惜十四年後重新面對溫璋與李憶的「烈火情燄」,最終仍因認為改嫁李憶「足以貽羞千古」,而以自盡回應溫璋之情、李憶之義。魚玄機的「叛逆思想」始終難敵世俗觀念之月旦,以及多年有負李憶之自責,但從文本的描寫,可見唐滌生似已有意以當代角度探討愛情等相關問題,實在值得再作研究與分析。

近年演出《火網》一劇,無論演員還是觀眾,皆以綠翹北小樓「情挑」溫璋一段作為全劇「重頭戲」。「情挑」一段本為全劇的重要轉捩點:觀眾於上一場已知李憶決定仗義還妻,玄機即將攜女重會溫璋,綠翹與溫璋卻仍以為玄機改嫁已是無可挽回的現實,故綠翹以「報恩」為由向溫璋獻身,溫璋面對舊歡難續,復見綠翹情挑,戲劇衝突當來自溫璋一念之間之取捨,亦為後文的悲劇張本。可惜多年來的演出習慣,演員每多以各種肢體動作與表情表現「情挑」的「激情」,博取台下即時的掌聲與迴響,綠翹在「仿蕩婦、效淫娃」之「情燄妒火」背後天真爛漫的少女情懷、溫璋面對舊愛難續的灰心失意,已被此等「激情」表演所蓋過,多年來不無與主流不同的演出風格,但亦只是寥寥可數。[17]今年觀看三場此劇演出,[18]也難脫主流的演出方式,猶以龍貫天與南鳳的演出特別「投入」,雖可見演員多年合作的火花與默契,但二人大膽的「私伙介口」,終不免令觀眾繼續維持「情挑」一段的欣賞「標準」,未能深入體會曲文中複雜的心理描寫。惟第三場龍貫天對角色情緒、演出節奏拿捏得宜,成功演繹溫璋面對玄機另嫁的追悔與悲憤;南鳳透過各種無聲的小動作與表情,充分呈現魚玄機舉止之穩重與對綠翹的愛護,以及綠翹對魚玄機的關切與溫璋的傾慕。對照之下,梁心怡、黃成彬、譚穎倫等年輕演員的演繹,明顯與前輩尚有距離。

因演出時間不足,現時演出《火網》一劇已有不同的刪節。[19]最近觀看的「任劍輝、芳艷芬版本」現場演出,[20]「演出劇本說明」雖號稱以泥印本參訂,但加入了來自1958年電影版的「挑燈送玉人」、「庵堂重遇」的生旦唱段與結局,曲文實與原劇本與目前演出本的角色形象存在矛盾,[21]「演出劇本說明」更似乎讓觀眾進一步混淆舞台、電影等版本,不無誤導之嫌。[22]另外,今年三場演出,演員皆把尾場玄機「被謫人間四十年」之詩白誤作「十四年」,似對曲文存在誤解。[23]部分飾演綠翹的演員不只一次將曲文中的「妒火」誤讀為「愛火」、「怒火」等詞,似是刻意更改,改動亦失編劇本意。

「比翼」與「折翼」——《在天願為比翼鳥》(《風流名士戲宮花》)[24]

《在天願為比翼鳥》取材自南朝宋臨川長公主劉英媛事,劇本時代改為趙宋年間(故劇中臨川公主姓趙),並化用史書各種記述為全劇情節。[25]史載公主性妒,因王藻移愛他人,向皇帝進讒,使王藻下獄死,並記下皇帝以至時人對婦人善妒之不滿。唐滌生編《比翼鳥》一劇,借用記述的元素,卻完全翻轉角色於正史中的形象與結局:劇中善妒的變為王藻,臨川公主一晚趁王藻離宮時,往尋鮑昭暉歸還舊物,卻被王藻所察,誤會二人藕斷絲連,大怒回宮,借酒消愁,卻誤與宮女翠翹春風一度,宋后遂指王藻淫亂宮闈,更命鮑昭暉暗中毒死王藻,昭暉暗放王藻,假傳死訊,並教公主與王藻埋名避世。劇本以王藻之事重現妒忌之禍,可見編劇如何借用歷史,重新組織成劇,構思獨特。劇中臨川公主毫無過錯,宋后卻因私怨,以「重婚不祥」為名屢次加害,最後即使可與王藻重逢,餘生也只能隱姓埋名,無法回復身分,亦見宮廷黑暗、世道無奈,以及「重婚不祥」觀念對女性的負面影響。

目前暫未能考《比翼鳥》更名《風流名士戲宮花》之因由,或因「風流名士戲宮花」較能讓觀眾掌握故事開端的劇情內容。但對照劇本與演出,劇中臨川公主偶見天上比翼鳥有感,故而樓上賦詩,為王藻所聞,二人才得以結緣,「在天願為比翼鳥」實為主角之愛情盟誓與願望。各場曲白之中,亦不時重提「比翼鳥」:第二場王藻驚見臨川公主前夫鮑昭暉歸來後決意退婚時唱出之滾花:「自慚我緣慳福薄,未諧花燭舊人歸。比翼鳥,夢已難成,唯有酸淚兩行,把姻緣盡洗。」第四場臨川公主驚見王藻與翠翹發生關係後詩白:「比翼鴛鴦暫離群。緣何拋盡枕邊恩。鳳別寢宮才半晚。芙蓉帳內睡他人。」第五場臨川公主南音「比翼夢殘,可惜人夢未醒」、翠翹臨終前滾花:「拆散了鴛鴦比翼,累公主永入恨海愁城。」同場臨川公主見樓外再次飛來一對比翼鳥,再次傷懷賦詩:「窗前雙燕太多情。飛入深宮慰嬌英。比翼今時悲折翼。勸他休再入愁城。」可見編劇着重劇名與劇情相互呼應之用心。「風流名士戲宮花」一名雖能反映劇情,但只見「戲宮花」之旖旎時刻,未能呼應劇情略帶沉重的一面。

《比翼鳥》一劇情節實非輕鬆,從當年演出廣告可見,此劇劇名由唐滌生親筆題字,並以「曲折哀艷」、「臨川宮主為情悲痛事跡」、「帝苑猶來多孽冤」的「賣點」作宣傳,[26]惟編劇有意於安排情節時,或由悲而喜,或由喜而悲,演員既需演繹角色於當刻的沉重處境,也要表現場上喜劇調劑的效果,[27]演出甚具難度。第一場臨川公主出場時已要表現角色之「工愁意味」,面對宋后連番辱罵威脅,只能下跪求憐,及後見比翼鳥感懷賦詩,王藻「暗拋紅豆寄相思」之時,又要表現情竇初開之態,其後向王藻父子道出身世,復又變得沉鬱自卑。第二場宋太祖宣召臨川成婚,臨川先深慶得人,轉瞬卻見兩位駙馬同穿喜服上殿,宋后復又冷嘲熱諷,臨川隨即回復第一場之悲苦心情,而王藻、鮑昭暉分邊上場時狀甚得意(「『新、舊』駙馬登殿拜堂」的畫面亦引人發噱),其後只能分別無奈讓婚,直至鮑昭暉假稱已娶,臨川、王藻轉悲為喜,只有鮑昭暉暗自傷懷。第三場鮑昭暉為了不讓臨川公主發現再婚真相,逼令宮女雲娥假作妻房,後來太監宣召宮女入宮冊選才人,雲娥馬上翻臉離開,整段過程在觀眾眼中亦甚具喜劇效果,但角色情緒又再急轉直下:臨川公主得知鮑昭暉大義讓婚既羞且愧,鮑昭暉心中無奈,只能強顏勸慰。第四場之氣氛更多次轉換:王藻醉中錯認翠翹為臨川,翠翹遂動春心、將錯就錯,錯認與調情之場面先讓觀眾發笑。及後臨川回宮,驚見帳中情況,晴天霹靂,氣氛頓變沉重。直至王守廉前來訓子、臨川忙坐於床上為王藻遮瞞,氣氛復變惹笑;守廉去後,氣氛又再急轉直下,王藻、翠翹先後向臨川認錯,臨川眼見大錯已成,只得吞聲忍氣,遽料因宋太宗早對翠翹有意,終致事情敗露,宋后乘機判王藻、翠翹雙雙下獄。第五場翠翹服毒身亡,臨終詳述王藻錯認之事,臨川先嘆翠翹身亡,又哀王藻將死,鮑昭暉放走王藻,王藻離宮前扮作宮女偷見臨川一面,更意外為臨川接生,場上畫面亦屬滑稽,惟王藻心知今時一別,可能再會無期,又不能與妻兒相認,外表雖作女裝打扮,情緒卻是滿懷悲苦。尾場鮑昭暉助王藻與臨川重圓,本為故事添上一點光明與希望,但鮑昭暉下場之時,劇本刻意強調演員需「用最慘之聲」道出「公主保重,微臣拜別了」,提醒觀眾鮑昭暉兩番忍痛讓妻、臨川被逼歸隱之無奈。場上悲喜對照的手法貫穿全劇,用法重複卻不累贅,氣氛多番轉折,帶動觀眾感受惹笑效果以外,同時代入劇中角色面對的處境與難關。

本劇近年少有演出,最近一次演出已是去年三月。[28]當晚德威劇團的演出,各主要演員亦能於上述轉折的悲喜之間取得平衡,猶以飾演臨川公主的王超群令人印象深刻,既能以即興對白讓觀眾發笑,又可於悲喜之間互相切換,同時具有公主的身分與氣度;高麗飾演天真痴情的宮女翠翹,可謂「開正戲路」,王藻酒醉一場,演活角色主動而嬌羞的少女情態,後來服毒臨終向臨川泣訴真情,又能讓觀眾同情翠翹之遭遇;飾演王藻的阮德民,扮美一場演出亦能掌握悲喜的節奏,雖於劇終前之表現略嫌過分輕鬆,但整體演繹較以往演出更有驚喜。另外兩位年輕演員符樹旺、莫華敏於呈現角色方面,明顯稍欠火候,但全晚表現亦算平穩。

唐滌生的創作意念與手法

《隋宮》的樂昌公主處於情義兩難與「失節」的陰影之下,最後只能一死了之;《火網》的魚玄機雖相對不受「改節」的觀念影響,但終仍難「跳出慾海情場」,以死回應溫璋與李憶的「烈火情燄」;《比翼鳥》的臨川公主雖得以與王藻團圓避世,惟其在沒有「真實」「失節」的情況下,依然屢受「不祥人」、「再醮婦」等觀念壓逼,面對王藻出軌、宋后壓逼,認為一切皆是「重婚果報」,只能委曲求全,處境依舊令人同情。三劇透過生旦的多角關係,檢視女性為「愛情」、「恩義」所作出的犧牲,亦探討「守貞」、「再醮」等傳統觀念對女性的影響,類似的思考一直延續至《程大嫂》、《洛神》等唐滌生後期名劇,或可見唐滌生對女性處境等議題的關注。「多情」二字亦在三劇重複出現:《隋宮》楊母於全劇尾聲「總結」了樂昌自盡的原因:「今日樂昌公主死於多情,你地啲後生莫當多情就係幸運。」《火網》溫璋怒殺綠翹前道出:「我平常飲醉所殺嘅就係閒人,我今次飲醉酒要殺嘅就係你呢個多情紅粉。」李憶十四年後向玄機求愛時云:「我所愛者是你一點冰雪靈魂,怎能熄此一點多情火燄。」《比翼鳥》臨川公主見王藻與翠翹一枕銷魂,悲憤唱出:「萬不料彩鳳多情,卻遇嗰隻山雞薄倖。」以及上引第五場「窗前雙燕太多情」之詩白。對於「多情」二字,唐滌生亦似有所反思:過分重情並非必定正面,反會帶來禍害。

三劇的情節或互有沿襲,[29]惟可見編劇對各文本之角色、主題仍有着意經營。《隋宮》鉅細靡遺描寫雙生一旦面對情義兩難的複雜心理,《火網》以「火燄」借喻各個角色面對愛情的不同選擇,《比翼鳥》以悲喜交織的手法描繪生旦的人生際遇,各有可觀之處,而無千人一面之弊。劇中某些看似不合情理的情節(如《隋宮》楊越不以納妾「解決」繼後問題、《火網》魚玄機洞房產女、《比翼鳥》王藻醉中誤認翠翹),實為突顯三位女角面對的困難處境,從而帶出文本的主題,自有其存在意義,而非純然為演員表演或譁眾取寵之目的服務。若演員、觀眾單以這些情節斷定這類唐滌生早期劇作的價值,而忽略編劇背後的用心,實在可惜。

《隋宮十載菱花夢》、《火網梵宮十四年》、《在天願為比翼鳥》三劇劇情雖偏離歷史或文字記述,但各劇角色形象鮮明,內容亦能引人深思,可惜文本於場上呈現確存難度,[30]粵劇演員及觀眾對劇本、表演藝術的要求亦漸漸改變,加上近年劇壇對「七字戲」的既定印象,可以預想這類劇本將隨時間步入歷史,成為只供閱讀的文字,唯借一言半語,聊記三劇文本的一鱗半爪,以作紀錄。


[1] 下文簡稱三劇為《隋宮》、《火網》、《比翼鳥》。

[2] 按阮紫瑩整理〈唐滌生粵劇作品年表〉,《隋宮十載菱花夢》於1950年9月首演。朱永膺編《粵劇三百本》收錄《隋宮十載菱花夢》全劇曲文,所載演員表為:陳錦棠(楊越)、芳艷芬(樂昌公主)、黃千歲(徐德言)、李海泉(顧存義)、徐人心(楊雙卿)、白龍珠(楊老太太)、衛明心(楊小德)、小金剛(趙中厘)、歐漢姬(存義妻)。全劇原分七場,第四場寫楊越攻打齊國,主要為武場表演,現今演出多已刪去。

阮紫瑩整理〈唐滌生粵劇作品年表〉為陳守仁《唐滌生創作傳奇》一書之附錄,見陳守仁:《唐滌生創作傳奇》(香港:匯智出版,2016年),頁205-231。

[3] 有關樂昌公主與徐德言離合事之記述,以及後人如何借用相關記述各抒己意,可參考:司徒秀英:〈從越公嬖妾到投水烈婦:樂昌公主形象嬗變初探〉,《文學論衡》總第5期(2004年12月),頁70-84。

[4] 此句曲文引自《粵劇三百本》所載劇本中尾場樂昌獨唱之主題曲,已不復見於現時演出。

[5] 〈從越公嬖妾到投水烈婦:樂昌公主形象嬗變初探〉一文中提及了《隋宮十載菱花夢》:司徒秀英檢視文人以至戲曲創作者如何處理樂昌公主「破鏡重圓」的故事素材,認為「任憑傳統戲曲的作者東增西補,他們還是不想面對樂昌公主新人對舊人,情義兩難全的局面。」並提到:「樂昌公主的兩難是現實問題,破鏡重圓是傳統願望。兩者本身是矛盾的,戲曲選擇了“重圓”,自然無法把真實的人生處境也兼收並蓄。傳統劇作者“逃避現實”,因為這個現實問題根本不容易解決。我們用唐滌生《隋宮十載菱花夢》為例便可看出其中困境。這部粵劇捨棄“青衣節烈”的編劇傳統,大膽走進樂昌公主“新官對舊官”的心理狀態之中,但唐滌生處理樂昌公主“丈夫有情、越公有義”這兩難時還是無法取得突破。唐滌生怎樣安排呢?在他筆下,樂昌公主一死了之。唐滌生這個“破鏡重圓”故事新編不但反映婚姻危機,還具體地告訴我們:真實的人生,難免有悲劇。」(頁80)

司徒秀英於文中註釋補充了《隋宮十載菱花夢》之演出資料:「由錦上添花劇團演出,主演紅伶為陳錦棠、上海妹、半日安和衛少芳,參考梁沛錦之考證,附錄在葉紹德編:《唐滌生戲曲欣賞》(香港:香港周刊出版社,1986-88年)第三冊」,惟其所據之《唐滌生戲曲欣賞》版本,印刷多有訛誤。對照1950年9月7、8日《華僑日報》刊登《隋宮》一劇的演出廣告(參考香港公共圖書館《華僑日報》電子版本),演出劇團當為「錦添花」,參與演員當為陳錦棠、芳艷芬、黃千歲、李海泉、徐人心、白龍珠等,與《粵劇三百本》所載資料脗合。

[6] 現今演出已改稱「爹」而非「爸爸」。

[7] 2015年加拿大燕鳳鳴劇團演出:
https://youtu.be/tsRaWwTHs5c?si=1qPLv5DpZrhEYRuu

何偉凌(楊越)、應國鳳(樂昌公主)、何賢娟(徐德言)、曾映卿(楊夫人)、楊海城(顧存義)、鄭秀珍(楊雙卿)、吳小鳳(楊小德)主演

[8] 《隋宮十載菱花夢》觀看場次:
2022年12月18日,高山劇場劇院,頌英暉劇團,司徒翠英(楊越)、王超群(樂昌公主)、阮兆輝(徐德言)、梁煒康(楊夫人)、郭啟煇(顧存義)、林寶珠(楊雙卿)、鄺純茵(楊小德)主演
2023年8月17日,高山劇場劇院,香港青苗粵劇團,黃成彬(楊越)、王潔清(樂昌公主)、黎耀威(徐德言)、梁煒康(楊夫人)、杜詠心(顧存義)、梁非同(楊雙卿)、蕭詠儀(楊小德)主演
2023年12月29日,高山劇場劇院,德威青年團,阮德民(楊越)、梁燕飛(樂昌公主)、莫華敏(徐德言)、梁小飛(楊夫人)、梁煒康(顧存義)、梁芷萁(楊雙卿)、陳玬橦(楊小德)主演

[9] 按阮紫瑩整理〈唐滌生粵劇作品年表〉,《火網梵宮十四年》於1950年10月首演,演員包括芳艷芬、陳錦棠、任劍輝、白雪仙。朱永膺編《粵劇三百本》收錄《火網梵宮十四年》第一至六場曲文(最後一場第七場只錄劇情簡介),所載演員表為:陳錦棠(溫璋)、芳艷芬(魚玄機)、任劍輝(李憶)、白雪仙(綠翹)、李海泉(魚建源)、少崑崙(李仕疇)、歐漢姬(李蘭英)、任冰兒(碧燕)、陳鐵英(孫杏元),與1950年10月29日《華僑日報》之廣告脗合(參考香港公共圖書館《華僑日報》電子版本)。

[10] 魚玄機之事散見於歷代著述,下舉其中三項:
(一)〔唐〕皇甫枚〈魚玄機笞斃綠翹致戮〉,見〔唐〕皇甫枚:《三水小牘》(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頁32-34。
(二)〔宋〕孫光憲撰:《北夢瑣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76。
(三)〔元〕辛文房撰、周本淳校正:《唐才子傳校正》(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頁240-241。
綜合以上記載,可見咸宜觀女道士魚玄機,長安倡家女也,因妒笞斃女僮綠翹,獲罪被殺。《北夢瑣言》、《唐才子傳》等後代記載,則述魚玄機本為補闕李億侍寵,不容於李妻,故往咸宜觀披戴,殺綠翹後被京兆尹溫璋判死,惟當中真偽似仍存爭議,可參以下論文之考證:
(一)李致忠:〈影印宋本《唐女郎魚玄機詩集》跋〉,《文獻》第4期(1999年10月),頁69-75。
(二)曲文軍:〈女詩人魚玄機考證三題〉,《唐都學刊》總第28期(1992年第2期),頁49-51。

唐滌生編《火網梵宮十四年》一劇,只取記述中綠翹之死,以及魚玄機、溫璋、李億(劇本作「李憶」)等人名,其餘劇情均屬重新創作。綠翹本為魚玄機所殺,《火網》則改為由溫璋所殺,魚玄機只是未有阻止(現時演出本情節對此亦有改動,詳見註19)。

[11] 見1950年10月29日《華僑日報》之廣告。

[12] 《粵劇三百本》所載《火網梵宮十四年》曲文缺尾場內容,手上另存此劇劇本,為朋友過往按香港中文大學戲曲資料中心之藏品過錄,除李憶、魚玄機洞房一場之生旦對唱改為吳一嘯所撰之唱片粵曲外,各場曲文仍與《粵劇三百本》文本相近,文中所引兩句曲文正是來自上述文本。 網上流傳阮兆輝、陳守仁、戴淑茵於2014年「粵劇名作欣賞:《火網梵宮十四年》」的講座簡報,當中提及《火網》一劇「開山(首演)」的結局為「十四年後,玄機將愛女交回溫璋後自殺身亡」,與筆者手上尾場劇本的劇情接近,寫玄機道院棲隱,為李憶祝福十四年,李憶、溫璋先後重歸道院,玄機讓小燕與溫璋相認後自殺身亡,相信與開山劇本相距不遠。網上流傳1992年《火網梵宮十四年》的演出錄影,以及香港電台轉播1989年千鳳粵劇團之《火網梵宮十四年》演出錄音,尾場曲文皆與手上劇本相同。近年演出之尾場,李憶主題曲已作濃縮,刪去「多情慘受斷情鞭,鞭下餘生衣錦旋。心間一點痴情火,網盡梵宮十四年。」之詩白,筆者若非有劇本與以上演出紀錄參照,亦不知文本原有點出劇名「火網梵宮十四年」所指為何之曲文。

1992年《火網梵宮十四年》演出錄影:
https://youtu.be/NNt0fC8KS64?si=1pY3Rn1a6djtSdn4
梁漢威(溫璋)、陳慧思(魚玄機)、朱劍丹(李憶)、王超群(綠翹)、賽麒麟(魚建源)、林寶珠(小燕)等主演。
1989年千鳳粵劇團之《火網梵宮十四年》演出錄音,由龍貫天(溫璋)、謝雪心(魚玄機)、文千歲(李憶)、南鳳(綠翹)、尤聲普(魚建源)、招石文(李仕疇)等主演。
2014年2月24日「粵劇名作欣賞:《火網梵宮十四年》」講座簡報:
https://slidesplayer.com/slide/11676098/

[13] 「洞房產子」為粵劇常用的橋段,從《粵劇三百本》所載劇本,可見魚玄機估計洞房之夕離臨盆尚有兩月時間,本打算當晚一死明志,不料胎兒早產,李仕疇更因得知產女一事受刺激而死,加重玄機對連累李憶的愧疚(相關情節已不復見於現時演出)。第三場亦刻意寫玄機指自己「肥咗」,需要寬大的衣服掩飾有孕之身(2024年4月之演出版本仍保留相關段落,演出資料見註16)。現實之中,上述情節或無可能發生,惟可見唐滌生加入「洞房產女」之橋段的同時,仍有刻意鋪排,既與劇情、角色形象與處境扣連,亦試圖讓過程較為「合理」。

[14] 李憶之曲文引自《粵劇三百本》所載劇本中洞房一場(第四場),已不復見於現時演出。

[15] 見1950年10月29日《華僑日報》之廣告:「中國歷史上罕有的哀艷情節,根據唐代女冠魚玄機情殺女童綠翹之哀艷事蹟作此劇之輪廓,最尖銳的筆調,去刻劃古代兩位熱女郎為情而剷(產)生的叛逆思想!」(參考香港公共圖書館《華僑日報》電子版本)。劇中綠翹因「情」不顧玄機養育恩義的「妒火」,相信亦是編劇刻意描繪之「叛逆思想」。

[16] 此句曲文引自《粵劇三百本》所載劇本中洞房一場(第四場),已不復見於現時演出。

[17] 從1992年梁漢威、王超群演出的片段(演出資料見註12),可見演員刻意減少綠翹與溫璋的肢體接觸,而偏向呈現綠翹愛慕溫璋的爛漫之情,以及溫璋面對綠翹示愛的猶豫。筆者以往亦曾現場觀看李龍及陳咏儀、龍貫天及陳嘉鳴的演出,演員的演繹風格亦相對含蓄。演出資料如下:
2013年3月24日,西貢滘西州洪聖寶誕戲棚,新群英劇團,龍貫天(溫璋)、尹飛燕(魚玄機)、新劍郎(李憶)、陳嘉鳴(綠翹)、廖國森(魚建源)、黎耀威(李仕疇)
2016年12月26日,沙田大會堂演奏廳,長青劇團主辦、春暉製作公司製作,李龍(溫璋)、瓊花女(魚玄機)、阮兆輝(李憶)、陳咏儀(綠翹)、尤聲普(魚建源)、黎耀威(李仕疇)、張潔霞(小燕)

[18] 《火網梵宮十四年》觀看場次:
2024年1月3日,戲曲中心大劇院,香港粵劇藝術團,黃成彬(溫璋)、南鳳(魚玄機)、龍貫天(李憶)、梁心怡(綠翹)、郭啟煇(魚建源)、符樹旺(李仕疇)、蕭詠儀(李蘭英)、李晴茵(小燕)主演
2024年1月4日,戲曲中心大劇院,香港粵劇藝術團,龍貫天(溫璋)、梁心怡(魚玄機)、黃成彬(李憶)、南鳳(綠翹)、郭啟煇(魚建源)、符樹旺(李仕疇)、蕭詠儀(李蘭英)、李晴茵(小燕)主演
2024年4月2日,沙田大會堂演奏廳,香港粵劇推廣中心,譚穎倫(溫璋)、梁心怡(魚玄機)、莫華敏(李憶)、鄭詠梅(綠翹)、郭啟煇(魚建源)、吳立熙(李仕疇)、李晴茵(李蘭英)、周洛童(小燕)主演

[19] 按《粵劇三百本》中《火網》之曲文,可見李憶對玄機關懷備至,玄機不忍負李憶之恩,李憶反而鼓勵玄機與舊侶重圓,更親自建議玄機假作妻房,玄機愧無以報。後因溫璋與綠翹發生關係,玄機欲重投李憶,卻驚悉李仕疇已因識破產女一事而死,對李憶的歉疚更深。綠翹趕往李家向玄機索夫,玄機悲憤莫名,溫璋目睹一切,憤然欲殺綠翹,綠翹向玄機求情,玄機不為所動,終令綠翹被溫璋所殺。以上細節於現今演出均已刪去。按註12之兩段演出紀錄,綠翹之死改於北小樓一場同時演出,寫溫璋醉後怒殺綠翹泄憤。筆者近年所看之現場演出,劇情已再更改為溫璋醉後誤殺綠翹,而非有意為之。

[20] 2024年4月2日香港粵劇推廣中心演出,演員資料見註18。

[21] 《火網梵宮十四年》電影版於1958年上映,蔣偉光編導、潘一帆撰曲,麥炳榮(溫璋)、芳艷芬(魚玄機)、任劍輝(李憶)、陳好逑(綠翹)、李海泉(魚建源)、張生(李仕疇)主演,坊間現只存電影原聲帶及零碎影像片段。「挑燈送玉人」、「庵堂重遇」(坊間亦有「庵堂訴情」等名)兩段,來自電影版之改編,不見於《粵劇三百本》及目前演出本。「挑燈」寫李憶送魚玄機與溫璋重會之時,一路上以景物為喻,望玄機打消復合念頭,玄機婉拒;「庵堂重遇」寫十四年後李憶於道院重遇玄機,但玄機拒不相認,李憶假意遊覽道院,復借景物暗示當年之事,玄機詐作不知,反而重認同時巧遇的溫璋,李憶因而決定退出情場,讓溫璋與玄機再續前緣。電影版明顯有意改變原作角色塑造,分別強調玄機對溫璋、李憶對玄機之一往情深,因此除加入以上兩段新編唱段,全劇曲文均有所調整(如改由玄機主動提出與李憶假鳳虛鸞),以貼合上述形象改動。

是次現場演出在舊本的基礎之上,額外加入「挑燈」的唱段,並改用電影版「庵堂重遇」的結局(曲文只有些微字眼改易),惟對照舊本的角色塑造(詳見註19),李憶實不似會挽留玄機,玄機亦不會狠心不認李憶,角色形象似乎前後矛盾。潘一帆曾撰【挑燈送玉人】唱片粵曲(天涯、李寶瑩主唱),曲中之李憶與魚玄機明顯較貼合舊本塑造的形象,惟是次演出沒有採用。

[22] 下引演出單張上「演出劇本說明」有關《火網》一劇的文字:
「《火網梵宮十四年》今天演出的劇本,是已經刪改過的劇本。原由任劍輝飾演的李憶,以及由芳艷芬飾演的魚玄機。由於原飾演綠翹的白雪仙演得十分精彩,二幫的角色變了正印花旦,所以主要的演出情節被刪除了。區文鳳作為唐滌生研究者,一直有收藏《火網梵宮十四年》的泥印劇本,今由高軍翔重新校對,並對比現有的電影片段,把原來版本重新呈現觀眾眼前,『挑燈送玉人』及『庵堂重遇』兩場亦為是次主要的場次,由『庵堂重遇』一折,亦可窺見唐滌生創作《帝女花》的一些心路歷程。」

說明文字只以「原來版本」總結是次演出劇本的「版本」,但並無確切交代「庵堂重遇」是否本見於泥印本,而任劍輝、芳艷芬同為舞台開山演員與電影主演者,製作單位亦只以「任劍輝、芳艷芬版本」作介紹,定義頗為模糊。按目前資料考證(詳見註12、21),「庵堂重遇」似是出於後人改編(《火網》電影版於1958年上映,《帝女花》於1957年首演),說明卻反指出從「庵堂重遇」一折「可窺見唐滌生創作《帝女花》」之「心路歷程」,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目前並無《火網》之完整泥印劇本作參照,無法斷定說法準確程度,惟望拋磚引玉,待識者指正。

[23] 尾場玄機上場詩白:「被謫人間四十年,回首塵寰倍可憐。慾河不是難超渡,恥向蓮台借法船。」「被謫人間四十年」當指十四年後,魚玄機已屆四十之齡,故後文玄機亦有「世上豈有年登四十,都重敢團圓」之語。1992年陳慧思演出此劇,以及2024年1月演出之字幕,均作「被謫人間四十年」。惟演員或將此句與劇名「火網梵宮十四年」混淆,現場均誤讀為「十四年」。

[24] 按阮紫瑩整理〈唐滌生粵劇作品年表〉及網上流傳之泥印本資料,《在天願為比翼鳥》一劇於1950年11月首演,演員包括新馬師曾(王藻)、芳艷芬(趙英媛)、麥炳榮(鮑昭暉)、梁醒波(王守廉)、羅艷卿(翠翹)、歐漢姬(宋皇后)、陳鐵英(宋太宗)、衛明珠(雲娥)、少崑崙(宋太祖)等。朱永膺編《粵劇三百本》收錄《在天願為比翼鳥》第一、二、四場劇本,所載演員表與泥印劇本相同,推斷三場選輯之劇本,亦應來自泥印劇本。另外,《廣州大典.曲類》亦載《在天願為比翼鳥》之泥印劇本,對照《粵劇三百本》、《廣州大典》與2023年德威劇團《風流名士戲宮花》之演出,編排大同小異,相信現時演出本仍保留舊本之主要情節,只刪去泥印本第五場(交代鮑昭暉獄中救走王藻)。順帶一提,近年其他劇團演出此劇,亦曾用《風流文士戲宮花》之名。

參考資料:
(一)陳建華、傅華主編:《廣州大典.曲類》,廣州:廣州出版社,2019年。
(二)泥印本演員表圖片及此劇背景資料:
https://manwahblog.blogspot.com/2018/11/2018-2019_28.html
(三)2023年德威劇團《風流名士戲宮花》演出資料: 2023年3月23日,高山劇場劇院,德威劇團主辦,阮德文(王藻)、王超群(趙英媛)、莫華敏(鮑昭暉)、符樹旺(王守廉)、高麗(翠翹)、曾浩姿(宋后)、劍麟(宋太宗)主演

[25] 以下摘錄《宋書》及《南史》有關劉英媛事之部分記述:
(一)「長子藻,位至東陽太守。尚太祖第六女臨川長公主諱英媛。公主性妒,而藻別愛左右人吳崇祖,前廢帝景和中,主讒之於廢帝,藻坐下獄死,主與王氏離婚。泰始初,以主適豫章太守庾沖遠,未及成禮而沖遠卒。」(《宋書》)
(二)「宋世諸主,莫不嚴妒,太宗每疾之。湖熟令袁慆妻以妒忌賜死,使近臣虞通之撰《妒婦記》。左光祿大夫江湛孫斅當尚世祖女,上乃使人為斅作表讓婚」(《宋書》)
(三)「帝以此表遍示諸主以諷切之,并為戲笑。元徽中,臨川主表求還身王族,守養弱嗣,許之。」(《南史》)
以上見〔梁〕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1290-1292、〔唐〕李延壽:《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619-621。
《宋書》之記述相對更為完整,並錄臨川公主全篇表文。

臨川公主本於王藻死後才與庾沖遠再婚,但《比翼鳥》一劇則將此事挪前,寫臨川公主本已與鮑昭暉成親,孰料成婚當日,鮑昭暉便需為國出戰,多載未歸,宋后因曾與公主生母爭寵,乘機指責臨川公主為不祥人,令臨川公主深受宮中各人鄙視,只有皇兄(後來的宋太宗)寄予同情。

[26] 見1950年11月27、29日《華僑日報》之廣告(參考香港公共圖書館《華僑日報》電子版本)。

[27] 戲曲中運用喜劇調劑手法已為既定創作方式,於粵劇中亦是司空見慣,可參考戴侶〈通俗劇的文本與表演:《寶劍重揮萬丈紅》〉一文: https://www.iatc.com.hk/doc/107245

[28] 演出資料詳見註24。

[29] 粵劇編劇向西方電影借鏡,早有前例,唐滌生不少創作亦受中外電影啟發,《隋宮十載菱花夢》、《火網梵宮十四年》、《在天願為比翼鳥》三劇,當中的雙生一旦皆有三角關係,並有男角成人之美、退婚讓妻的情節,或來自《北非諜影(Casablanca, 1942)》等外國電影。《火網梵宮十四年》中溫璋屢次因酒誤事,情節或亦有參考外國電影《星夢淚痕(A Star is Born, 1937)》。《在天願為比翼鳥》寫王藻因臨川一夕離宮而心生妒念,更誤與翠翹發生關係,臨川公主得知後雖然痛苦,但反求王藻保守秘密的情節,明顯沿襲《火網梵宮十四年》與《隋宮十載菱花夢》:《火網》寫綠翹主動勾引溫璋,溫璋見魚玄機已下嫁李憶,心灰意冷,遂與綠翹一夕溫存,孰料李憶仗義還妻,魚玄機驚悉溫璋與綠翹之事,釀成悲劇,「翠翹」之命名靈感亦很可能來自「綠翹」;《隋宮》寫楊越為趕走樂昌,假稱另有新歡,樂昌自知「身世卑微」,只求「莫棄我如遺」。另外,《火網》綠翹說服溫璋移情之橋段,亦與《隋宮》楊越以言語打動樂昌改節下嫁一段相似;「新歡好,舊愛難忘」一句亦分別出現於《隋宮》與《火網》曲文之中。

[30] 粵劇名伶阮兆輝指出《隋宮》、《火網》的開山名伶陳錦棠演繹楊越、溫璋兩個角色非常成功,但自己則「視之為畏途」,二劇的表演難度可見一斑。見阮兆輝:《此生無悔付氍毹》(香港:天地圖書,2023年),頁98-100、32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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