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個
關於愛與失落的故事
關於記憶與遺忘的故事
關於失聰與失語,
也是你和我的故事
《愛難忘》刻劃失聰與患上失智症的長者所處的困境; 劇中的哈利 (Harry) 是一位聽障者,長年以手語與世界溝通。年邁的他罹患認知障礙症,手語能力逐漸消失, 被送到一所護理院。 在那裡,他的世界一點一點褪色,記憶的邊界開始模糊,幻覺與現實交錯糾纏。幻覺中,他彷彿看見逝去的妻子來訪,那是久違的愛,他們回到青春的歲月,再次相依;現實中,不同的語言令他與護理員梅 (May) 之間的溝通斷裂。雖然梅努力學習手語,希望與他建立真正的連結,但在她逐漸掌握這門語言的時候,哈利卻一步步失去使用它的能力。他仍能緊攥的,只有那些如潮水般侵蝕的記憶碎片。
這齣作品出自新加坡籍、定居蘇格蘭的舞台藝術家拉米許・梅亞潘 (Ramesh Meyyappan) 之手。他本身為聽障者,並親自飾演年老的哈利。擁有超過 二十五年舞台經驗的他,選擇以情感而非語言來呈現整個故事。導演是蘇格蘭籍的馬修・蘭頓 (Matthew Lenton),擅長以視覺敘事探索記憶、身份與人際連結等主題。他長期與失智症患者相處,並以極其細膩的方式,透過身體、影像與沉默,處理角色間的情感關係。在他與拉米許的共識下,整齣劇摒棄字幕,改以手語及視覺體驗作主導,讓聽障與健聽觀眾共享平等的觀演經驗。觀眾經歷的,不是「聽懂」一齣戲,而是切身體會語言失效下角色之間的無力與錯位,並感受著一個靈魂的崩解與身份[1]的流逝。當語言就像沙漏中的細沙,悄然流逝;隨著溝通的喪失,哈利也被孤立在一個只剩下自我的世界,他站在時間的裂縫,與零碎的記憶相伴。
因此,《愛難忘》真正觸及的,並不僅是失聰與失智症的個體困境;梅亞潘所描繪的,是更為普遍的人類經驗⸺當語言失效,當記憶支離破碎,如何仍能確認自己的存在?而在失序的時間與自我認知崩解的過程中,又如何被理解?

另一種語言
這部作品的核心並非敍事或情節,而是情感本身,而情感的貫穿,除了梅亞潘的演繹,視覺設計在這部作品中扮演極其關鍵的角色。舞台與服裝由貝基・明托(Becky Minto)設計,以簡約卻極具象徵性的舞台裝置,回應哈利在記憶逐漸崩解中所經歷的孤獨與錯亂。舞台中央的三塊可移動的鏡面板是整體敘事的視覺核心。這些面板在燈光的轉換下,創造出記憶的流動感;時而是鏡子,反射出哈利模糊不清的自我與現實世界;時而轉為透明熒幕,映現他失落而斷裂的回憶。
整體舞台設計以黑色為基調,舞台上許多物品都採用黑色的,藉此呈現哈利對熟悉事物逐漸失去辨識能力的狀態。他甚至找不到自己的黑色外套,因為在他的視野中,一切都變得模糊、重疊而無法分辨;在這樣的設計裡,黑色不再只是顏色,而成為一種感知的隱喻:當所有輪廓都變得相似,辨識便成了一種奢侈。唯有幾件物品,如妻子的照片保留顏色,成為記憶中閃爍不滅的碎片,是他在混亂之中仍能辨識與緊抓的情感支點。這樣流離於「看得見」與「看不見」的狀態,就如同記憶與遺忘交界處的掙扎。

鏡子
舞台上的鏡子,並不只是反射影像的裝置,而是一道記憶的裂縫。當哈利望向鏡中,他看見過去的自己⸺那個年輕、完整、尚未失語的自己。那既是一段記憶的召喚,也是一種無法再返的失落。在那一刻,他所凝視的,不只是過去,而是一個「再也成不了的自我」。這樣的對視,回應了拉岡 (Jacques Lacan) 的「鏡像階段」[2],而哈利的崩解,是一種認同的崩解,也是對完整自我幻想的幻滅。
對哈利而言,過去卻如眼前般清晰可見。我們隨著哈利的幻覺,看到年輕的他如何在晚餐中追求那位美麗的妻子⸺那一場浪漫的晚餐場景,如夢似幻;然而,哈利卻又被困住那個年輕的自己;他不僅嫉妒,更為之憤怒,因為這場回憶終將他帶回現實的空虛。他反芻著那些逐漸碎裂的記憶,既帶來慰藉,也令人心碎。


時間
在哈利與失智症搏鬥期間,梅努力從零開始,學習以生澀的手語與他溝通;兩人都深陷於無所適從的困境;堅定而充滿同理心的梅說:「只需要一點點時間」。但對哈利而言,時間早已不再是線性的存在,而是一種流動不定、無法預測的狀態。在這部作品中,時間不再是可衡量的直線進程,而是如浮萍般的記憶,零星散落,無根無著,無法聚攏。幻覺與現實交錯,過去與當下糾纏不清。
觀眾所經歷的,是一種破碎卻持續的時間感,呼應著柏格森 (Henri Bergson) 所說的「綿延」[3]:那是一種情感與知覺的流動,是記憶潛行於身體,在某個微小的瞬間閃過,與現實短暫重疊。
而正是在這種時間錯位與語言斷裂的裂縫中,《愛難忘》提問:當我們逐漸失去語言的能力、聆聽的能力、記住彼此的能力,我們是否仍能認出自己?是否仍能看見對方?也許,正是那一份仍想要理解、仍願意靠近的努力,就是這齣劇溫婉卻有力的所在。

誰是梅 …
梅是被派來照顧哈利的護理員,她讓他安頓於這個名為「家」的新環境。
她不懂手語,面對這位失智又失聰的老人,她的聲音像落在水裡的石子,無聲無息地沉沒。她也無法走進哈利混亂的記憶,她試過用眼神、用動作,但甚麼都接不上。但她說:「我不懂,但我願意學。」她選擇學習,用不熟練的手勢、也許她的手指笨拙,但她堅持;在這樣一段照護關係中,一點一滴尋找連結的可能。
哈利有時回應,有時不會。有時記起甚麼,臉上閃過一絲柔軟的光;有時則看著鏡中的自己失控地憤怒。她無法全然理解他的世界,但她留在他身邊,在那個沒有字幕的世界裡,梅扮演的是一個觀眾,也是同行者。她的每一個動作,都不是為了掌握語言,而是為了靠近一個人。 她所做的,微不足道,卻極其重要; 她提醒哈利:「你還在這裡,我也在。」即使言語崩解,時間扭曲,這樣的存在,或許就是共融的起點:不是要完全理解,而是在不了解中,仍選擇靠近。

後語
有些作品,不急於說服你,而是靜靜地陪你走過一段內在的路。《愛難忘》正是這樣的一部作品,它不高聲宣告,也不急於被理解,只是耐心地讓一個逐漸失語的人物,在碎裂與孤寂之中,努力維繫與世界最後的連結。離開劇場時,我們或許不會記得所有的場景,但某些片段會靜靜留下:一個凝視、一個遲疑的手勢,或是一段無聲的對話。那不只是角色的動作,而像從舞台溢出的提問:當語言逐漸失效,記憶開始鬆動,我們還能如何靠近彼此?這部作品讓我們看見,有些理解並不來自「明白」,而是來自陪伴;有些連結,不是奠基於語言,而是在沉默與失語之中,仍願意回應對方的存在。
當我們看見一位來自不同能力背景的表演者,或許首先注意到的是他身體上的差異。但如果我們不急於定義,而是平等地凝視,就能讀懂那份不因「差異」而減損的創作強度。他們的創作,不只是關於身體經驗,更觸及日常的孤獨、社會的距離,以及人與人之間微妙的斷裂與重新連結。這個作品讓來自不同背景的劇場工作者有機會並肩創作,不是一場善意的照顧,而是一場互相學習與共同創作的過程。在這樣的過程中,有人學會等待,有人嘗試翻譯彼此的節奏;溝通 ,有時不是從語言開始的,而是從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中發生。
這樣的經驗,不會即刻改變世界,但會留下微小的痕跡;或許,真正動人的,是那份想要靠近的心意。或許,真正的共融,不是要成為彼此的鏡像,而是承認彼此的不同;在黑暗中看見對方,並願意回望彼此一眼。
這一眼,就足夠了。

【按】
《愛難忘》(Love Beyond)曾獲多項劇場獎項: 包括2024年蘇格蘭藝穗劇場獎之最佳蘇格蘭製作獎; 2023年蘇格蘭戲劇評論家獎之最佳音樂與音效獎及最佳技術呈現獎;過去兩年在英國多個城市巡廻演出。
今年3月 20-25日在香港,即首個非英語系的地區演出, 是「無限亮 NO LIMITS 2025」 節目之一; 由香港藝術節、香港賽馬會慈善信託基金聯合主辦。
相片提供:
香港藝術節 NO LIMITS ( Tommy Ga-Ken Wan 攝影)
[1] 梅亞潘提到手語是聾人身份的重要一部分。
參考:https://www.facebook.com/watch/?v=6152140621515489
[2] 拉岡 ((Jacques Lacan, 1901-1981) 的「鏡像階段」(Mirror Stage) 指嬰兒首次在鏡中認出自己,從而建立自我,但這個自我是外在影像的投射,始終帶有分裂與錯位。 在劇中,哈利望向鏡中,看見的不只是過去的自己,更是逐漸崩解、無法回到的自我,映照出那種無法與鏡像合一的崩裂。
[3] 柏格森 (Henri Bergson, 1859-1941) 所說的時間與綿延 (durée) 是主觀內在的時間經驗,不是鐘錶上的線性時間,而是情感與記憶交織流動的時間感。 在劇中,哈利的時間不是線性的,而是一場在遺忘與記起之間反覆翻騰的內在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