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の記譜》 — 聽不見的聲音

2016年南村千里接觸到一位來自廣島的失聰生還者,對於一個沒有聽覺的人來說,她眼睛看到原爆的一刻是很美麗的。在這場災難性的原爆中,她很幸運地逃了出來,但當她回到家時,發現家裡已經空無一人。

「我強烈地感覺到必須講述他們的故事。」

—南村千里

這位失聰的生還者,在1945年只是個小女孩,如今已是位年邁的老太太。她用手語向南村講述了她在廣島作為聾人的生活經歷。南村從她的手語意識到,日本一年一度的原子彈爆炸紀念活動完全忽略了聾人。

那些原子彈爆炸中倖存的聾人,現在已經年紀很老或已經逝去,仍生存的都已超過80歲。作為一個失聰的藝術家,南村深切地感受到有必要講述他們的故事。這是《沉默の記譜》的源起。

關於南村千里

南村千里(Chisato Minamimura)是一位聾人表演藝術家、編舞家,以及英國手語藝術解說員。她出生於日本,擁有日本繪畫學士學位和橫濱國立大學的碩士學位。之後,她在英國的三一拉邦音樂舞蹈學院接受了專業的訓練。現在,她是國際知名舞蹈中心The Place的合作藝術家,並且在2012年倫敦殘奧會開幕式和2016年里約殘奧會的文化奧林匹克節目中展示了她的才華。現居於倫敦,她教學、演出和創作,從聾人的視角出發,將聲音和音樂視覺化,通過結合舞蹈與科技不斷探索和實驗聲音與音樂的視覺表現。

雖然她聽不到聲音,但她從日本作曲家武滿徹(Tōru Takemitsu)和美國作曲家約翰·凱奇(John Cage)提出的觀點——音樂與數學之間的相似性——獲得啟發。基於這一理念,她通過對數學的理解來創造一種視覺樂譜,並利用數位藝術技術來實驗她的聽覺體驗。《沉默の記譜》是她的一項實驗成果,這是一場結合了手語、影像、動畫、聲音及振動頻率,融合視覺、聽覺和觸覺元素的舞臺演出。

《沉默の記譜》的敘事

像是一個小方盒的舞臺上,最前沿的是接近透明的屏幕,南村站在黑暗的盒子中心,黯淡的側光影照出她凝重的神態,她以肢體動作和手語,配合投影在幕前的動畫,娓娓地說到1945,說到戰爭,說到原子彈落在廣島和長崎,那一年的8月是黑色的。

南村慢慢地退進黑暗中,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接一個失聰的原爆倖存者,現在的他們都已經是老人,他們如幽靈般懸浮在屏幕中,細數他們原爆的經歷。其中一位見証者現在已經去世了。當年的他是14歲的少年,正在街上與流浪小狗玩耍,被突如其來的爆炸震飛到遠處,在瓦礫中見證黑雨從天而降,幾經爭扎回到家中,他的家和周邊的鄰居都不見了,只有死灰和橫屍遍野。

另一位是爆炸後返家的女孩,她發現她的社區只剩下灰燼,屍體都沒有衣服,支離、恐怖的死狀分瓣不出男女,空氣中瀰漫難聞的氣味,遍地的屍體往外延伸到很遠很遠,看不到盡頭。

還有一對失聰的老夫妻,透過有聽覺的女兒(也70歲了),說出聾啞倖存者的遭遇。這一批倖存者在當時甚至不懂得他們所經歷的災難叫做原爆,直到1955年廣島和平紀念資料館建成,透過所展示的圖片和資料才明白。這些錄像都是南村以「口述歷史」的方式讓幾位失聰的倖存者以手語說出他們當時的經歷。她用了兩年訪談多位聾人生還者,記錄他們的回憶、生命故事,並加以整理,這都是聾人生還者的無聲真相。這些錄像是聾人倖存者親身經歷的見證,是補充正式歷史紀錄的重要材料。南村強調那些都是未經篡改的第一手資料,直接證據豐富了世人對聾人倖存者原爆遭遇的理解,讓歷史研究變得更加全面和立體。

南村繼以其他失聰倖存者所提供的資料,以「視覺白話」的方式揭示原子彈爆炸倖存者所遭受到的歧視,而倖存的聾人所經歷的更是雙重歧視。當時社會上充塞著關於輻照的影響的謠言,使得這些人因為背景、身上的傷疤和殘疾而被日本社會邊緣化,難以獲得工作機會和正常的社交活動,甚至結婚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或在婚後被迫進行絕育。當時沒有電腦、電話、電視和互聯網的資訊,也缺乏翻譯人員的協助,更使聾人無法獲得即時及全面的信息,他們對政府提供的醫療和生活補助等福利一無所知,從而錯過了獲得這些福利的機會。他們無法講述自己的故事,無法表達自己的情感,也無人協助他們獲得這些支援。

聽不到的聲音

南村將「視覺白話」的表演手法描述為一種「藝術性的通達」(Artistic Access),這種由聾人主導並主演的表演形式在歐美的聾人社群中流行,作為一種透過身體動作和臉部表情來表達生活情節和戲劇故事的視覺的語言,強調非語言的溝通和表達。她提到會將無障礙意識有機地融入作品之中,她更會將作品中的手語內容翻譯成當地通用的手語來進行演出,以打破各地手語不通的問題。

舞臺向來是注重聽覺與視覺的世界,但南村強調聲音可以不單靠耳朵來感知。她的作品《沉默の記譜》的主題是沉重的,所以一開始的構思便是以一個多感官的體驗方式呈現,即聽覺以外,還包括視覺和觸覺。因此,在表演形式以外,她探索數字技術的可能性,意圖探索聲音以外的感官體驗。

南村在創作上一直希望創造出一種視覺的樂譜,以視覺方式展示聲音。在《沉默の記譜》中,她採用了全息投影技術,將她的手語啞劇表演、錄像與動畫相結合。在演出過程中,受訪的倖存者彷彿鬼魅般懸浮在舞臺半空中;故事背景也隨著影像和不斷變動的動畫得以生動地呈現,南村的表演仿若被融入其中,使其與背景故事在演出中互動交融。

這種技術使用一種類似紗布的特殊材料,幾乎是透明的。在紗布的後面,透過高清視頻投影機顯示圖像或視頻內容。當內容投射到紗布上時,便會產生立體全息圖,物像看似懸浮在半空中,創造出身臨其境的全息體驗。事實上,早在維多利亞時期的劇院中就有一種近似全息投影的技術,Pepper’s Ghost,它創造了幽靈般或半透明的人物或物體,在現實空間中出現的陰森的效果。在這次演出中使用的全息投影技術,可以看作是Pepper’s Ghost的現代變體,兩者都是用於在舞臺上創造全息或如幽靈影像的技術。借助這種技術,南村的表演雖然沒有聲音的獨白,卻能以視覺方式復活那些沒有聲音的故事。

除了透過全息投影技術為觀眾帶來視覺上的聲音體驗外,南村在演出中還採用了振動觸覺技術,為觀眾提供觸覺上的聲音體驗。觀眾被邀請佩戴一種可穿戴的振動腰帶,這種設備可以將來自任何聲源的音頻信號轉換成振動,當觀眾感覺到這些振動時,就好像被聲音包圍著,為聽覺體驗添加了一個物理維度,讓觀眾不僅能聽到聲音,還能感覺到聲音,為體驗增添更多沉浸式的層次。失聰的觀眾可以觸覺的體驗取代聲音的體驗,而有聽覺的觀眾則可以透過聲音和振動效果的結合,獲得更豐富的感官體驗。在表演過程中,振動的強度會有不同程度的變化,聯繫著觀眾與故事和表演者之間情感。在藝術家看來,這是一種多感官體驗。

反思

在《沉默の記譜》這部作品中,南村千里以一個失聰藝術家的視角,將聲音的體驗拓展到視覺和觸覺上,透過全息投影和振動觸覺技術,使觀眾不僅能夠聽到,還能夠看到、感受到失聰倖存者的故事。這樣的多感官呈現方式確實為觀眾提供了另一種體驗,尤其是對於失聰的觀眾來說,透過視覺和觸覺來理解聲音,並感受作品中叙事的情感表達,使得他們也能夠參與其中,這是一個值得肯定的嘗試。

然而,這種多感官的呈現方式對於作品本身的深度和厚度的傳達則有待商榷。雖然透過全息投影和振動觸覺等技術,觀眾可以感受到聲音所帶來的視覺和觸覺效果,但這些感官上的收獲是否能夠有助於深層次地理解原爆倖存者的經歷和體會他們所陷入的困境,或提昇作品本身的深度和厚度?這些還有待進一步思考。

從失聰的觀眾角度來看,南村的作品可能為他們提供了一個珍貴的機會,讓他們以聽覺以外的方式來體驗一定程度的聲音效果,然而,這些感官上的體驗是否足以表達聾人倖存者所經歷的心理、情感和社會困境,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多感官的表達方式可能僅僅是一種替代,但其中是否真正能夠體現出失聰者的真實感受和挑戰?是否能真正取代失聰觀眾與聲音之間的直接聯繫和情感共鳴呢?也許,這是當今數字技術仍未能達至的願景。

因此,儘管《沉默の記譜》嘗試以多感官的方式呈現失聰者的生活經歷,但作品本身的深度和厚度以及對失聰倖存者的歷史傷痛的了解,仍然是一個需要深入探討的問題。

或許,數字以外,更深入表演形式的探索仍然是必要的,以尋求更好地平衡多感官體驗與作品深度之間的關係。

節目/日期/地點:
南村千里《沉默の記譜》
觀看場次:2024.03.08
大館賽馬會立方

主辦:
無限亮 NO LIMITS 2024
香港藝術節
香港賽馬會慈善信託基金

相片提供:
香港藝術節 NO LIMI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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