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創作的世界性風潮方興未艾。作為傳統戲曲劇種的粵劇也有不少跨界作品。上世紀50-60年代,香港製作的粵語戲曲片就是粵劇和電影的跨界結合,數量可觀。粵劇《帝女花》在香港利舞臺首演(1957,唐滌生編撰)後兩年就改編成同名粵語戲曲電影(1959,左几導演),男女主角是舞臺版的文武生任劍輝和正印花旦白雪仙(下稱任白)。在粵語戲曲片低迷的1970年代,《帝女花》拍成另一版本(1976),由任白徒弟龍劍笙、梅雪詩主演,導演是後來以槍戰動作片享譽影壇,並躋身荷里活的吳宇森。在香港的粵劇舞臺上,《帝女花》一直是常演劇目,公認為粵劇經典之一,近年時有以《帝女花》為題的跨界創作。
近月,桃花源粵劇工作舍(下稱桃花源)與香港管弦樂團合作,嘗試將重新剪接的任白《帝女花》電影和唱片選段(包括影像、鑼鼓、音樂、唱腔等)以及新設計的影像、新撰的文字,與新作的管弦樂融合起來。樂團在播放着影音的大屏幕前現場演奏。節目名為《落花滿天.管弦光影之旅──帝女花65週年跨界創意》(下稱《落花滿天》),2022年12月23、24日假香港文化中心音樂廳合共公演3場(筆者看了首演場),是桃花源主辦的「粵劇《帝女花》65周年紀念系列」的9個項目之一。[1]
導演(兼文本編撰及影音剪接)吳國亮在場刊的答問錄中透露跨界合作的程序:「我寫好文本、分場、選好《帝女花》電影片段和任白唱段,再交予李哲藝創作音樂。」吳國亮又強調,「(《落花滿天》的)定位不是一齣粵劇,而是一個管弦樂作品。」[2]《落花滿天》的確不是一齣粵劇。前文說過,《帝女花》電影本身就是粵劇和電影的跨界作品,而《帝女花》唱片收錄的是粵曲,可以視為粵劇音樂(包括聲樂和器樂),卻不等同粵劇。不過,《落花滿天》的粵劇元素實在不少,管弦樂創作從一開始就在導演的粵劇音樂選段、文本、分場的框框裏進行,因此也不宜視作一個純粹的管弦樂作品。
《落花滿天》由7章組成,基本上是按照粵劇《帝女花》的情節順序編排,聚焦在公主和駙馬定情不久就面臨國破家亡的種種處境和抉擇,以及起伏跌宕的情感。第1章〈末代青蔥〉,屏幕上以文字描摹7個年齡介乎14-25歲的主要角色,配以影像設計,臺上樂手奏出新作的管弦樂。這些人物是明朝覆亡前的皇族和臣民,他們在青蔥歲月裏經歷了巨變。其後6章並沒有展現新的佈局,大體上依照粵劇的分場設計,只是改了新標題:第2章〈罡風盟約〉(源自原劇的〈樹盟〉)、第3章〈戰火洗禮〉(源自〈香劫〉、〈乞屍〉)、第4章〈離散重聚〉(源自〈庵遇〉、〈相認〉)、第5章〈化作春泥〉(源自〈迎鳳〉)、第6章〈歸去來兮〉(源自〈上表〉)、第7章〈落花蔽月〉(源自〈香夭〉)。[3]導演選取了大量電影片段,除了影像外,還有唱腔、念白,以及拍和音樂(以擊樂拍出節拍,以旋律樂和應唱腔的意思,包括鑼鼓和旋律音樂,是粵劇行內術語)。由於任白電影版沒有〈上表〉,導演就把唱片錄音剪輯進去,配上為此設計的影像。管弦樂團的演奏大部分時間都與播放着的粵劇唱腔、念白和拍和音樂同時進行。
粵劇音樂的結構方式包括曲牌體(小曲、大調等)、板腔體(以梆子、二黃兩種聲腔為主)、說唱體(南音、木魚等)3種。《落花滿天》選用的片段以曲牌體為主,板腔體很少,說唱體就只有一小段。曲牌體唱段的創作是按譜填詞,唱腔有相對固定的旋律,如〈香夭〉的小曲《妝臺秋思》;板腔體、說唱體則是先詞後曲,沒有既定旋律,唱者按照唱詞的聲母、韻母、聲調,以及各種板腔的規格(例如一頓或一句的結束音)和人物情緒創作唱腔,變化空間較大。作曲李哲藝在場刊的答問錄中表示:「廣東話多變的音韻,對作曲家而言是禮物也是挑戰。語言本身這麼多變化,我得到的素材已非常豐富,而挑戰是語言原本的規格限制了我,有些表現手法我不能用,例如部分和聲的變化,不太適合用於某些戲曲,因為會造成這些戲曲音韻跟音準的衝突。作品保留《帝女花》唱腔選段對我而言是禮物,但同時亦要面對上述的挑戰。」[4]
播放曲牌體唱腔時,現場演奏的管弦樂聽起來猶如伴奏,相當和諧。管弦樂團用的小提琴和大提琴在粵劇樂隊也普遍使用,上世紀20-30年代引入後沿用至今,行內以英語譯音梵鈴(violin)和車佬(cello)稱,在樂器的音色上有連繫。播放念白時,管弦樂聽起來猶如背景音樂,渲染場景氣氛,烘托人物情緒。粵劇有在音樂襯托下的念白,因旋律高低起伏如浪而稱為「浪裏白」,又稱為「托白」。播放板腔體唱段時,指揮廖國敏垂下指揮棒,管弦樂進入休止狀態,現場只有預先剪輯的粵劇唱腔和音樂。對於以依字行腔為主的板腔體唱腔選段,管弦樂不作介入。
第5章有一段屬於說唱體的木魚唱腔:「因風駛𢃇至能搖櫓,逆水撐船費工夫……」,由梁醒波演唱。木魚在粵劇裏用徒歌的方式演繹,沒有伴奏,多為一字一音,末尾才拉短腔,像是說話。樂團在木魚唱段播出時演奏,管弦樂與粵劇唱腔的旋律聽起來各不相干,如同拼貼。跨界作品可以有不同形態,刻意地並置不同界別的原來形態,凸顯各界別的分歧,沒有絕對主客關係的混搭是其中一種跨界形態。木魚唱腔與管弦樂的拼貼可以算作此類。不過,這個木魚唱腔與管弦樂的拼貼只是整個作品的一個小片段。由於其他部分都不是這樣,所以顯得有點突兀。
從整體來看,筆者認為《落花滿天》是以本位主義出發的跨界作品,在既有的粵劇音樂錄音中加入全新創作的管弦樂時,仍是以粵劇音樂為中心,粵劇音樂和管弦樂的主客關係十分明顯。縱然管弦樂的編配和演奏相當出色,與粵劇音樂互動的過程中也為受眾帶來嶄新的美感經驗,但其展現還是被《帝女花》電影和唱片的唱腔、念白、拍和音樂,以及導演的文本、分場等制約着。相反,《帝女花》電影和唱片的粵劇音樂在管弦樂的「烘托」下,更鮮明地展現出自我。[5]
研究跨界表演藝術的學者陳慧珊指,有一種跨界形態超越小我追求大我,各個界別不以弘揚自我價值為最大宗旨,放下自我的身段,通過與他者碰撞、磨合,共同激發出超越界別的藝術風貌和美學視野,創意空間特別遼闊。例子有當代傳奇劇場吳興國根據卡夫卡(Franz Kafka)的小說《變形記》(The Metamorphosis,1915)創作的《蛻變》(2013)。作品中有京劇的菁華,但不強調(甚至刻意隱藏)其固有的程式,而是與多媒體影像互動、磨合,在東與西、虛與實、傳統與現代之間翻來轉去,建構出前所未有的當代卡夫卡意象。陳氏認為中文「跨界」一詞的涵義可寬可窄,為了更精確區分不同跨界形態,她以英文標示出6個類別(依次為Cross/Crossover,Inter,Multi,Mix,Hybrid,Trans)。據陳氏的分類,上述跨界形態稱為Trans,涉及身分的改變與雙向以至多向的溝通。[6]以本位主義出發的《落花滿天》按陳氏的分類應該屬於Cross/Crossover的跨界形態,作品副題「帝女花65週年跨界創意」的官方英譯正是Floral Princess 65th Anniversary Crossover Creation。
從副題可見,《落花滿天》的創作人十分關切作品的創意,可是,樂章按照原作的分場和情節順序編排,內容結構過於貼近原作,跨界互動的創意空間十分有限。大量《帝女花》電影及唱片的唱腔和拍和音樂約束了管弦樂的創作,管弦樂很大程度上是錦上添花。屏幕上出現的文字大致上也在原作的框框裏。有些文字是引述原作的詩句,如「願嫁青鋒劍,不配濁少年」取自1959年電影版,「驚聞樓下語,屍橫血泊中。望屍沉江海,存貞自毀容。」一句在1957年泥印本〈乞屍〉已有,最後樂章末尾出現的「但願連理青蔥在,到死如花也並頭。」是從〈樹盟〉公主和駙馬互相酬答的詩中截取出來(原詩:「雙樹含樟傍玉樓,千年合抱未曾休,但願連理青蔥在,不向人間露白頭。」、「合抱連枝倚鳳樓,人間風雨幾時休,在生願作鴛鴦鳥,到死如花也並頭。」)[7]此外,各章分場小標題的內容以交代劇情演進為主,文字傾向敘述性,茲將筆者現場抄錄的小標題臚列如下:
原作標題 | 樂章 | 新改標題 | 新增分場小標題 |
---|---|---|---|
樹盟 | 2 | 罡風盟約 | 選婿∕盟誓∕驚變 |
香劫、乞屍 | 3 | 戰火洗禮 | 賜死后妃∕情深緣淺∕刺死公主∕殉國殉主∕紫禁城焚 |
庵遇、相認 | 4 | 離散重聚 | 生不如死∕夢會慧清∕重遇 |
迎鳳 | 5 | 化作春泥 | 心痛對峙∕恩斷義絕∕絕境智慧∕念魄得力 |
上表 | 6 | 歸去來兮 | 視死如歸∕誦表∕哭朝∕死亡!別狂傲 |
香夭 | 7 | 落花蔽月 | 殉國殉情∕安魂 |
筆者相信,透過大量電影片段,觀眾基本上會對劇情有所掌握,交代劇情演進的分場小標題並非必要,甚至是畫蛇添足。刪去這些小標題,可以騰出更多空間讓觀眾感受管弦樂及《帝女花》電影的音樂和影像。至於影像剪接,也只是在原作的分場結構中做一些類似放慢速度,或者重覆同一畫面若干次等細眉細眼的工夫,創意有限。
除了原作的框框,樂團背後的屏幕也是一個框框。21世紀的投影技術一日千里。今時今日,除了單層大屏幕之外,還有更多選擇,無邊界的,立體的,懸浮的,甚至讓觀者與影像互動的,在在為觀者帶來沉浸式,以至有待開拓的新體驗。無論是內容結構和物理性的框框,若然都能突破,相信跨界創作可以為粵劇經典《帝女花》賦予新的意義。
65年來,《帝女花》在粵劇舞臺上傳演不輟,不同年代的跨界創作都嘗試為這個經典作品注入新生命。《帝女花》面世65周年正好提醒粵劇創作人,半個世紀有多了,在致力經典永續之餘,也需要致力創作優秀的全新劇目,為香港粵劇增添經典作品,這是延續一個劇種的關鍵。
[1] 系列項目詳參桃花源粵劇工作舍網站https://www.utopia.org.hk/content.php?id=81
[2] 參《落花滿天.管弦光影之旅──帝女花65週年跨界創意》場刊,頁6。
[3] 導演在場刊的答問錄中提及〈相認〉、〈迎鳳〉,參註2,頁6。這兩個場次標題在「開山(首演)泥印本」中沒有,在後來通行的演出本中才出現的。參葉紹德編撰、張敏慧校訂:《唐滌生戲曲欣賞(一)帝女花、牡丹亭驚夢》。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2015,頁11-154。
[4] 參註2,頁12。
[5] 關於當代音樂的跨界,參陳慧珊:〈反思「跨界音樂」:從音樂多元本體觀論當代音樂之跨界〉,《音樂研究》第21期,2014.11,頁23-51。文中論及跨界音樂的表現與型態,參頁36-40。
[6] 參註5,頁36,40。
[7] 開山泥印本原句為::「雙樹含樟傍鳳樓,千年合抱未曾休,但得人如連理樹,不在人間露白頭。」、「合抱連枝倚鳳樓,人間風雨幾時休,在生願為比翼鳥,到死應如花並頭。」文中用泥印本原句旁以手筆所改的版本。參註3,頁47-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