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臺上的名士風度、思想學說要義、古琴韻致──杜國威新編粵劇《竹林愛傳奇》引發的思考

戲劇並非歷史,虛構故事無妨。不過,角色的言行舉止仍要呈現歷史人物的精神氣質嗎?在新編粵劇中,滿腹經綸的魏晉名士說通俗的港式口語,並調笑一番,合不合適?

戲劇情節不必符合史實。然而,劇中涉及思想學說(包括道家學說)的部分,由劇中人說出的詮釋,可以編造嗎?

以吹、彈、拉、打兼具的粵劇樂隊,演繹清、微、淡、遠的古琴韻致,是不是不可能的任務?

以上是新編粵劇《竹林愛傳奇》引發的思考。

《竹林愛傳奇》是資深劇場編劇杜國威編寫的粵劇,第51屆香港藝術節節目,由資深粵劇演員新劍郎擔任導演,新進粵劇工作者江駿傑擔任音樂設計,中生代文武生藍天佑和正印花旦鄭雅琪主演,2023年3月3、4日假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公演兩場。(筆者看了第二晚的演出。為了準確引述曲詞、說白,演後通過香港藝術節辦公室安排,徵得杜國威先生同意借閱劇本,謹此一併致謝!下文引述的曲文均抄錄自劇本,方括號〔〕內為筆者按語。)

權臣鍾會為殲滅竹林七賢的餘眾,勸誘皇上微服查探竹林。鍾會(阮德鏘飾演,前排左)與竹林首領嵇旦(鄭雅琪飾演,前排右三)針鋒相對。(相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Annie Chow攝影)
權臣鍾會為殲滅竹林七賢餘眾,勸誘皇上微服查探竹林。鍾會(阮德鏘飾演,前排左)與竹林首領嵇旦(鄭雅琪飾演,前排右三)針鋒相對。(相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Annie Chow攝影)

亂世中的命運與抉擇

這齣粵劇以魏晉文人群體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捲入政治旋渦被處死,在刑場上用古琴從容地奏出《廣陵散》後受斬刑的史籍記載為主要背景,編創一段圍繞嵇康女兒嵇旦成年後的故事。主要情節包括嵇旦與阮籍子女等七賢後人隱居竹林,七賢之一向秀的兒子向沖為踐婚約,尋訪多年不見的嵇旦,二人重拾兒時的戀愛感覺;向沖念及嵇康被新帝司馬炎的父親處斬,承諾不效忠新朝,不陷嵇旦於不孝;權臣鍾會為殲滅七賢餘眾,勸誘皇上微服查探竹林;炎帝驚艷於嵇旦,宣她入宮;嵇旦入宮前與向沖私下拜堂成親,在殿上用五石散迷暈眾人,取回父親被斬後流落宮中的古琴;鍾會要趕盡殺絕,打算焚毀竹林,反而墮入圈套,被活活燒死;嵇旦與向沖背着家傳古琴遠走天涯。

《竹林愛傳奇》在魏末晉初的歷史背景下展開一段虛構的故事。撥開枝葉,筆者認為這齣戲主要敘述嵇氏在這特定時代背景下的命運和抉擇,由正印花旦主導。文武生扮演嵇氏身邊的痴心漢,略帶憨態,他精通劍術,卻只可在打鬥中匹敵,未可扭轉鍾會殲滅七賢後人的宏觀局勢,雖然戲份頗重,但對劇情的推進影響不大。主線是孤女隱居竹林,不料被皇帝相中,入宮前毅然與情郎無媒結合,施計取回先父失落宮中的遺物,與夫君遠走遁世。嵇氏的抉擇可以視為亂世中應付世情的方式。至於皇帝微服遇佳麗、民女被逼入宮幃等橋段,則未免俗套。靠藥粉迷暈皇帝和一眾護駕的人,拿走珍寶,也不算巧妙的情節安排。

嵇旦在殿上用五石散迷暈皇帝(新劍郎飾演,穿黃袍者)和一眾護駕的人,取回父親被斬後流落宮中的古琴,不算巧妙的情節安排。(相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嵇旦在殿上用五石散迷暈皇帝(新劍郎飾演,穿黃袍者)和一眾護駕的人,取回父親被斬後流落宮中的古琴,不算巧妙的情節安排。(相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關於魏晉名士──論精神氣質的塑造

雖然情節基本上是虛構,但是《竹林愛傳奇》的一些角色在歷史上確有其人,包括山濤、鍾會和晉武帝司馬炎等。在這齣戲裏,山濤的形象與歷史文獻中描述的差距甚大。

歷史上的山濤是竹林七賢中最年長的,四十歲才入仕,在朝中擔任要職。魏晉南北朝《世說新語.識鑒篇》劉孝標注引《竹林七賢論》:「濤為人常簡默。」唐《晉書.山濤傳》:「簡字季倫〔山濤兒子〕,性溫雅,有父風。」山濤為人簡靜沉默,溫和文雅。在《竹林愛傳奇》裏,山濤卻是調皮、多嘴,用語通俗,與朝臣的身分不配,也沒展現魏晉名士的風儀。例如嵇旦入宮見駕時,向沖扮作老道長,保護妻子。山濤在殿上本該照應,他卻在嚴峻的處境下戲弄世侄。以下節錄兩人對唱的曲文(調寄《王老五》):

山濤:哦?無謂再裝蒜!
向沖:走開啲啦!咪亂我打算!
山濤:睇你樣衰衰,貌似殭屍變。

再如炎帝打算封嵇旦為妃嬪,並追封嵇康,鍾會借醉猖狂,一再阻撓皇上,聽見嵇旦提及父親慘遭誣陷處斬,當年負責監斬的鍾會在迷糊中連聲說斬,下引山濤對鍾會的回應:

鍾會【白】唔〔擬聲詞〕──斬!嵇中散該斬──斬。〔嵇曾任中散大夫〕
山濤【白】去啦去啦,去斬义燒啦,任你中〔鍾〕意肥瘦大件細件,去啦!

地方語言也有文雅的詞彙,因此癥結並不在於以廣府話入曲。不說「樣衰」,說「醜樣」,都是廣府話,卻顯得較為斯文。用「貌醜」,則更文雅,但這個詞日常較少用。事實上,粵劇曲文也有日常少用的文雅詞彙,用廣府話唱念起來,亦不覺兀突,只要符合人物身份便好。選用合適的詞,嵌入旋律後不拗音,又是另一番工夫。

至於「斬义燒」那一句,字面上沒有不雅,但在嵇旦聲淚俱下地訴說父親被斬首的情境下說出,未免輕佻,有失莊重。

在以上兩例中,曲文都有滑稽調笑的意味。然而,即使為了暫緩緊張和壓抑的情緒,由山濤充當喜劇性調劑的角色也不適合,畢竟他在劇中的身份既是朝中大臣,也是七賢後人的長輩,改由一個小人物來做喜劇性調劑會比較恰當。況且,山濤作為劇中唯一出場的竹林賢士,卻塑造成諧謔的形象,魏晉名士的風度沒有展現出來,這個戲的時代氛圍也顯得薄弱。

嵇旦入宮見駕時,向沖(藍天佑飾演)扮作老道長,保護妻子。山濤(梁煒康飾演)在殿上本該照應,他卻在嚴峻的處境下戲弄世侄,用語通俗,魏晉名士的風度沒有展現出來。(相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嵇旦入宮見駕時,向沖(藍天佑飾演)扮作老道長,保護妻子。山濤(梁煒康飾演)在殿上本該照應,他卻在嚴峻的處境下戲弄世侄,用語通俗,魏晉名士的風度沒有展現出來。(相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關於道家思想──論學說的展示

魏晉時代的思想主流是玄學,魏晉玄學思想與道家思想有密切關係。《竹林愛傳奇》的角色不只一次提及與道家學說相關的詞彙,其中一次指明是道家的名詞概念,但通過劇中人說白的詮釋,又與傳統上各家解說大異其趣。

鍾會恃着老臣的身份,多番頂撞炎帝,肆意僭越。炎帝忍無可忍,乘機將鍾會燒死,去除心腹大患,事後卻又質疑自己冷酷無情。山濤既是朝臣,也是表舅父,炎帝向他問意見。

山濤【白】 聽我講聽我講!好外甥!你大個仔啦!一國之君,應敢於決策,勇於承擔,為君者,要能領悟道家「應合齊一」之道!
炎帝【白】 應合齊一?
山濤【白】 冇錯,「應合」而不是順應,「齊一」非不爭論,政策一致,國家自當富強!

道家代表人物莊子提出:「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縱觀各家所言,主要是說天地萬物一切平等、人非萬物之主宰、順應自然、以道認識萬物、和諧共處等「齊物」思想。

劇中的山濤說:「『齊一』非不爭論」,他連用「非」、「不」兩個否定副詞,即是說「齊一」仍可容許「爭論」,而且雙重否定句比肯定句語氣更重,這種詮釋與道家的齊物觀相悖。劇中人隨後又說:「政策一致,國家自當富強」。「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所追求的是一個超越人類社會的境界,國家政策、富強等課題與道家的齊物觀的原意有一定距離。再說,道家典籍未有出現「應合齊一」這個詞。應合和齊一都是後人在對道家學說的申論中使用的。

戲劇故事可與史實不符,涉及學說的部分,應考慮更動原意所產生的影響。

關於古琴韻致──論意境的營造

在《竹林愛傳奇》中,古琴象徵嵇氏與亡父的連繫,以及她與夫君的情愫,而不是嵇康的清俊曠達,因為刑場操琴並非戲中的行動。無論如何,這齣戲有不少古琴相關的元素。

過去一些粵劇製作也有古琴元素,包括香港至今仍然經常公演的《再世紅梅記》(1959首演),由唐滌生編寫。在〈觀柳還琴〉一場,劇團一般用仿造的古琴,外形大小約莫是真古琴的三分之一,演員可用單臂捧着,看來也比真的輕巧很多,樂隊亦沒有特別加入古琴。不過,古琴與《再世紅梅記》的核心情節沒有太大關係。近年香港藝團公演的新編粵劇《子期與伯牙》(2021首演),說春秋時期的琴人故事,道具是真的古琴,當演員作操琴狀,樂師卻用古箏。

《竹林愛傳奇》用真的琴作道具,可是琴放得不對。琴軫一般放在桌外,方便調弦,除非琴桌右側開洞放琴軫。嵇旦善琴,琴軫卻放在桌上。(相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竹林愛傳奇》用真的琴作道具,可是琴放得不對。琴軫一般放在桌外,方便調弦,除非琴桌右側開洞放琴軫。嵇旦善琴,琴軫卻放在桌上。(相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竹林愛傳奇》也用真的琴作道具,可是琴放得不對。琴軫一般放在桌外,方便調弦,除非琴桌右側開洞放琴軫。嵇旦善琴,琴軫卻放在桌上。至於琴音,有用琴,亦有用箏。然而,古琴音色深沉悠遠,古箏鏗鏘明亮,在音響上大相逕庭。

嵇旦兩度操琴,一次在竹林,一次在金殿。在竹林那次,旦先作操琴的姿態,生聞聲而歌,並舞起劍來,然後兩人一邊對唱,一邊跳雙人劍舞,互訴衷情。下引首段曲文:

「願和你拋開一切任飛縱,尋覓遠青山秀谷水向東。名和利騙世間夢,求賢令未有心動,笑紅塵,丹心豈志在厚俸。……」[1]

這支曲叫做《琴劍和諧》,曲詞和旋律都是新作的,不是選用既有曲調來填詞。曲名雖有「琴」字,伴奏卻用箏,以及梵鈴(小提琴violin音譯)、洞簫等。演唱形式包括生旦對唱、生旦二重唱,以及幕後男女聲大合唱、男女聲二重唱,曲式結構是AABA BA,風格近似上世紀80年代的電視劇主題曲或插曲,旋律簡單、重覆,容易入腦。這首曲在向沖背起古琴,伴着嵇旦遠走時又再唱了一次,是這齣戲的主題曲。

生旦一邊唱主題曲《琴劍和諧》,一邊舞劍。(相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生旦一邊唱主題曲《琴劍和諧》,一邊舞劍。(相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在金殿上,嵇旦再度操琴,她誘導太后捧出嵇康當年行刑前所用的古琴,奏出《廣陵散》。這次彷彿聽到琴的音色。查看劇本,此處的確編了一小段琴簫合奏。古琴韻致主要透過左手指不同頻率和幅度的搖動、滑動等「吟、猱、綽、注」的技法呈現出來,而且本身音量不大,原作個人修身之用,或友儕間雅集交流。公開演奏古琴時往往要用擴音器,但音量也不宜調得過大。然而,《竹林愛傳奇》的琴簫合奏,音量有點大,吟、猱、綽、注等技法也不顯著。(統籌及主演藍天佑謝幕時有向「彈琴的小姐」致謝。場刊中只有擊樂領導和音樂領導的姓名,不見粵劇樂隊的樂師和「彈琴的小姐」,也不見臺柱以外的演員。事實上,這些演出者也應一一列出,以示尊重。)

2020年,廣東粵劇院公演《玉簪記》,邀請非物質文化遺產「古琴藝術.嶺南派」代表性傳承人謝東笑參與創作,提供古琴指導及古琴演奏。[2] 戲中用了幾種方式在粵劇音樂的框架中呈現古琴韻致。例如花旦捧着琴念的一段浪裏白,只用琴音襯托,然後將琴放在桌上,按操琴先調弦的習慣做出轉動琴軫等恣態。她先唱一曲《廣寒遊》,只用琴音伴唱。《廣寒遊》是古琴曲,見於明代的《神奇秘譜》,戲中曲文是新撰的,借用古琴曲名添上意韻。生旦對唱《琴挑》一曲,前奏只用琴,對唱時由粵劇樂隊拍和,表演上與劇情配合,二人並肩而坐,分別以左、右手聯彈,互通情愫。其後,生唱《雉朝飛》,先以古琴奏一個短序,起唱後由粵劇樂隊拍和。《雉朝飛》也是琴曲名,見於明代的《神奇秘譜》,曲文亦是新撰,小生借曲名向意中人暗示孤鴻無偶。[3]這個製作將粵劇音樂和唱腔,與古琴音樂並置、結合的手法值得觀摩。

藝術的真

《竹林愛傳奇》為筆者帶來的三道思考題,可以看作三個粵劇編演要處理的矛盾:特定歷史時期的語言風格與通俗的廣府話;深奧的古代思想學說與簡淺易懂和確切的詮釋;戲劇性強的粵劇音樂與清微淡遠的古琴音樂。處理這些矛盾的過程,也是在粵劇中呈現藝術的真的探索。


[1] 藍天藝術工作室:練習《竹林愛傳奇》主題曲 杜國威編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1NUAaT7av0

[2] 廣東粵劇院:〈至情至真 琴詩傳情 粵劇《玉簪記》〉
https://igz.gzwxb.gov.cn/context/context/200655

[3] 廣東粵劇院製作的粵劇《玉簪記》,古琴片段12:26起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_hZ4k4Fuz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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