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健行先生5月6日離世了,享年86歲。先生在香港文壇不算名人,然而認識其學問文章的友好、學生和傳媒,應會同意他對香港文學有獨特的貢獻。他漫遊於研究、評論和創作之間,作了多方向的嘗試,可說一生所作已辦,折射出一位香港土生土長「文人」的光輝,華彩非自桂冠,而見於纓絡。
筆者早年即有留意先生在香港學界的參與,這純因為一直對於新亞書院和研究所各種動態甚感興趣並長期追蹤。鄺先生是新亞書院1962年中文系的畢業生。如果要寫一本香港的地方學案,新亞門下必不能缺先生一席。
歷年來鄺先生在中國古文學上的專著包括《詩賦與律調》、《科舉考試文體論稿:律賦與八股文》和《杜甫新議集》等。雖寫成多部高論,世人不宜單以專家學者來理解他。先生是一位文學行者。他與同仁創立「璞社」,匯聚創作古詩同好,切磋詩藝,推動寫作風氣,並且把自己的詩作結集成《光希晚拾稿》(2009)和《光希詩文存稿》(2021)二書。立於中國古文學的傳統上,研究和創作並舉,在香港學術界和文學界並不多見。這是先生第一個獨特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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鄺先生以嚴謹的學術訓練背景,長期關心香港特有的武俠文學。他早期著作《武俠小說閒話 》(1994)據說已經絕版。後來又著成《金梁武俠小說長短談》(2008)一書,對兩位名家的作品有獨到分析,又論到個別作品和小說人物,分析武俠小說的發展,頗受重視。2017年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主講「香港的新派武俠小說」,引起不少討論。武俠文學之論,是先生對香港文學第二個獨特貢獻。
此外再介紹鄺先生對中韓兩地文學交流這門冷門學問的研究成果。這方面以《韓國詩話中論中國詩資料選粹》(2002/與陳永明和吳淑鈿合編)為代表。本書是以韓國學者趙鍾業所編《修正增補韓國詩話叢編》為底本,從中選取有關中國詩的內容,標點整理,重加編次而成。其後先生再出版的《韓國詩話探珍錄》(2013),是對前書的補充。先生涉獵中韓古典文學,以香港學者身份研究兩地文學,做出成績。這是先生對香港文壇第三個獨特貢獻。
鄺先生的文學視野環視東西方兩大文明,這是大家都熟知的。1962年從新亞書院中文系畢業後,由於受到錢唐諸師論中西文化交流的啟發,立志親赴西洋文化根源地學習,乃負笈希臘,留學八年,1971年得雅典大學哲學博士。此後以其所學,在香港介紹希臘文學文化。
先生在這方面的精品成果,是不久前才出版的《摘藝西東》(2022年12月)。西和東,就是希臘和中國。前面「希臘部分」多談青年時代留學希臘時的見聞和感想,當中介紹了古希臘文化,內容雋永。後面「中國部分」談中華文化,多涉古典文學知識,也有個人觀感。筆者至今只讀了少量內容,不敢深談,但深信是很有價值的文章。
事實上,鄺先生是香港極少有能力把希臘語著作直接譯成中文的譯者。早期譯作包括柏拉圖的《波羅塔哥拉》(1985)和色諾芬的《追思錄》(1987)。 及至最近,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原正準備推出先生的新譯作,將色諾芬的《治家之道》(Oeconomicus)、《會飲》(Symposium)、《蘇格拉底辯護詞》(The Apology of Socrates)與《追思錄》合併為《蘇格拉底對話錄》出版。出版社稱此為中文世界第一次將色諾芬關於蘇格拉底的全部四種記述從古希臘文直接翻為中文的譯本。可以讓讀者了解柏拉圖記述以外另一面的蘇格拉底。 出版社說:「《蘇格拉底對話錄》將會在下月面世,沒想到卻收到了鄺教授去世的消息,實在令人扼腕。鄺教授著述豐富、桃李满園,他的精神和學術必會長留世間。」本文對此也沒有補充了。應該一提的是,上述譯作,雖然原本多歸類為哲學思想,但必然同時是文學性的書寫。這是先生對香港文學第四種特別貢獻。
鄺先生為香港文學踏實耕耘,不求名聲,不必有桂冠而映出光輝,亮采有如來自全身的纓絡。菩薩在頸飾上懸掛珍寶,一直垂到胸前以至足踝。菩薩戴纓絡源於犍陀羅造像,藝術家相信犍陀羅藝術是印度佛教思想與希臘造形藝術的結合。筆者則認為鄺先生是把希臘文化掛在身上回歸中國文化的使者。
藉此短文,向鄺健行先生致以由衷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