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香江古琴發靱──沈草農與蔡德允的琴緣

說起香港的古琴發展歷史,沈草農(1892-1973)這名字鮮少被提起。他是誰?他就是蔡德允的老師。如果沒有他的慧眼識珠、悉心栽培、寬廣胸懷,很可能就沒有成就非凡的蔡德允,而香江的琴樂琴學也未必能在近世生根發芽,並在傳承中枝繁葉茂、碩果纍纍。

沈草農彈龍吟琴
沈草農彈龍吟琴
蔡德允
蔡德允

7月23日,適值大暑,香港瀞和琴社舉辦癸卯荷月雅集,出席者七十多人,更有從美國遠道而來的嘉賓──著名民族音樂學者榮鴻曾教授。雅集一如既往有「談琴」、「彈琴」兩部分,而是次「談琴」由社長姚公白講「蕭然山人沈草農及其香江琴緣」,內容包括沈草農生卒年考、生平概要、香江琴緣及其琴生蔡德允,都是他通過精讀沈草農、蔡德允詩詞、張子謙《操縵瑣記》、榮鴻曾《蔡德允傳》、沈草農的手稿及姚丙炎與沈草農、蔡德允書信等紬繹出來的。

榮鴻曾(左)與姚公白(右)久別重逢
榮鴻曾(左)與姚公白(右)久別重逢

講座首先考證沈草農的生卒年,糾正了一直以來的諸種不正確的說法,繼而有序地通過各種材料穿插印證,介紹了沈草農的生平行歷。沈草農的前半生相對漂泊,除蕭山、上海外,也到過北京、天津、廣州、南京,還有新加坡、南洋和香港等地。這些履跡都促使他在本已具備的傳統文人修養外,兼有比較寬廣開闊的視野與胸懷。講座中除展示了沈草農的詩、書、畫、印外,更提及他精通英語,據沈草農自己記錄「昔譯《舞步一隅》稿」(《珍霞閣詩草初稿》頁130)、「讀周越然天方夜談英文選本共十三則戲名,繫以詩即書簡端聊為病中遣時云爾」(《珍霞閣詩草初稿》頁80後頁 ),足見他洋化的一面,思想並不保守。細觀他的書法、細閱他的詩詞,隱隱透出他由內而外的細膩與善感,「半生橐筆,浪跡天涯」(《草農遺言》),以及中年喪女,使得他早已了悟世情,超然物外。

姚公白在講座中還談了不少沈草農與香港的琴緣,當中最深的莫過於與蔡德允的師生緣。這部分他補充了不少資料,以及提出了一些獨特的見解,對我們了解香港古琴發展及琴家蔡德允的學琴歷程、琴學理念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關於蔡德允的學琴經過已有不少人寫過文章,此處不贅述了。不過很少人留意到此段師生緣看似偶然,卻其實是必然,這與二人的修養、努力、胸懷分不開。

講座中提到了沈草農一直不輕易收徒,在上海時往往把有意學琴者推薦給張子謙和吳景略。但在港工作期間,一次聚會中偶然認識了同事沈鴻來的夫人蔡德允,發現她對古琴甚有興趣,沈草農表示願意教她,後來真的成為了師生。以蔡德允往後的成就和貢獻可見沈草農揀擇的慧眼獨到。其實,二人都具備傳統文人的修養,詩書才華毋庸置疑,當年分隔異地,時以詩代柬互通音訊,後來他們的詩詞手稿都分別刊印出版,而且蔡德允亦如其師精通英文,文化學養類同。除此之外,沈草農的夫人陳芸仙出身書香世家,詩詞曲藝琴無一不愛,與蔡德允性情契合,志趣相投,在滬期間經常交流。古琴是傳統文人的樂器,與文史哲藝相通,學養相近,傳授交流起來定必事半功倍。

天賦於學藝而言固然重要,但後天的努力更不可忽視。在沈、蔡教與學的過程裡,師生都付出極大的努力。講座中姚公白將蔡德允習琴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初涉琴樂階段」(1941年初冬至1942年春初),授琴不久,英日戰爭爆發,為避戰火,沈草農暫居沈鴻來家,課琴十分方便,因此蔡德允只學了三、四個月,便能彈四、五曲,為她日後進一步的學習打下基礎。第二階段是「沃土滋潤階段」(1942年春初至1950年6月3日以後,以及1953年冬至1954年春數月)因戰爭加劇,沈草農與沈鴻來全家一同乘船回滬,蔡德允全家在那裡居住了八年之久,亦因此為蔡德允的古琴學習打開了新的視野和局面。當時的上海可算是全國古琴名家雲集最多、雅集交流最頻繁之地。期間,沈草農除了繼續給她上課、傾囊傳授泛川琴曲外,還帶她出席上海今虞琴社的各種古琴雅集,有一週一次的,有一月一次的,也有小範圍不定期的,使她有機會看到不同琴家的彈奏風格,吸收了不少養份,還有機會得到他們的指點。張子謙《操縵瑣記》中就有十一次特別提到蔡德允參加雅集,實際次數應該更多,甚至有一則提到她邀請琴家曲友在自己家裡辦小型雅集。這一階段她認識了不同流派的琴家,聽到他們不同風格的彈奏,對她在琴樂上的認知與審美影響重大,亦可說明她的見識並非只囿於泛川一脈。留滬期間,她也習得如張子謙的《龍翔操》、彭祉卿傳譜的《憶故人》、吳景略的《梧葉舞秋風》、查阜西的《瀟湘水雲》等曲。這些曲由沈草農授後,部分更得到彈奏這些代表曲的琴家當面指點,張子謙《操縵瑣記》(頁325)曾提到:「德允意在研究龍翔,習三四遍,節奏大概已具規模,再研究一二次即可矣。」要注意的是,張子謙對不是自己學生的指點都謙虛客氣地稱作「研究」,在蔡德允日後與姚丙炎的通訊中,特別稱張子謙為「老師」,其他琴家只稱「先生」,可見在她心目中還是不一樣的。第三階段是「通信授琴階段」(1950年蔡德允返港後直至「文革」)。蔡德允舉家離滬返港後,她只能通過書信向老師請教,而老師也只能以文字函授。沈草農雖然學生不多,但對課徒十分認真,即使不在身邊,他亦不厭其煩地以書信講解教導,他的《古琴自學方法》(《古琴初階》的藍本)內容就是由此積累而成的。

《古琴初階》書影
《古琴初階》書影

蔡德允在滬八年間,有幸遇到各派琴家,她總抓緊機會學習,難得的是沈草農胸懷廣闊不囿於門戶之見,從不反對她學習其他流派的琴曲,包括回港後她想學《胡笳十八拍》,沈草農甚至親自把姚丙炎打譜的《胡笳十八拍》曲譜逐段抄寄給她,便於她學習。從後來蔡德允與姚丙炎的數十封信函中,她好學不倦坦誠謙虛地向他詢問琴學的問題,從不隱諱個人某些方面的不足,而姚丙炎亦真誠相待,把自己打譜的曲譜抄寄給她,甚至讓到內地去的蔡德允的學生錄音,把磁帶帶到香港供她參考。1978年改革開放後,兩地琴人開始較頻繁接觸,蔡德允秉承其師沈草農的教學理念,以開闊的眼界及寬廣的胸懷鼓勵學生到內地多看多學習,她相繼推薦自己的學生如榮鴻曾、劉楚華、葉明媚、林萃青等到姚丙炎處學習或拜訪,並在信中數次提到榮鴻曾及劉楚華,對他們的學習成果,倍感欣慰及讚許。

沈草農(右)與姚丙炎(左) 1963年冬
沈草農(右)與姚丙炎(左) 1963年冬
1981年7月31日蔡德允致姚丙炎信第一頁

蔡德允在香港古琴的發展史上是一位重要的人物,從她的學琴經歷,我們看到了香港古琴發展的淵源與脈絡,除了1950年至文革的二十多年,中港交流極少外,兩地的琴學琴樂並不完全隔絕,而沈草農可謂功不可沒。以他們的學養、努力和廣寬胸懷,使得香港在當今古琴地圖上也佔了一席之地。姚丙炎與沈草農、蔡德允交誼甚深,如今其子姚公白於2009年退休後定居香港,並在此地授琴講學。姚公白回憶起沈草農的一派儒雅風度、蔡德允的優雅舉止,無不令人敬仰神往。雅集當天,因疫情受阻四年沒碰面的榮鴻曾和姚公白再度重逢時,兩人流露出的喜悅難以言表。榮鴻曾在「談琴」環節中也回憶起當年跟姚丙炎學曲的情境,並在「彈琴」環節即興彈奏了當年跟姚丙炎學習的《烏夜諦》。據知此曲蔡德允十分喜歡,並因聽到了姚丙炎的錄音寫了一幅字寄贈姚丙炎,這作品現在卻又回到香港,並掛在香港的瀞和琴社,一切都似是冥冥中的安排。這幅字似乎在提醒著今天的琴人,即便流派不同,也要互相尊重、互相欣賞,這也是我們要好好珍視、傳承的古琴傳統。

蔡德允贈姚丙炎書法作品(1982年)
蔡德允贈姚丙炎書法作品(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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