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生...
撰寫《一念如來》的緣份,似乎要從三十多年前說起……
當年初入大學,對藝術毫無認識,卻又無限仰慕,於是選讀了藝術學系,選科時如劉姥姥入大觀園,事事新鮮。當年有教授新開佛教藝術課程,雖然十分好奇,但奈何選科限額已滿,只能作罷。從此,佛教藝術成了藏在心中的小念頭。
時光按鈕一按到了職場生涯中的某年某月。在疲憊的生活中,偶爾在商鋪裏或街角上,看到觀音大士的塑像向我展露慈眉善目,静静地撫慰我的心靈。當中最極致的感受莫如某天歸途,車窗外看見羣翠環抱中的那一抹慈祥素白,足以撼動靈魂。很久以後,我才知那是慈山寺所建造的觀音聖像。
這樣又過了不少時日,一天,臉書忽然彈出了慈山寺擧辦的佛教藝術文化課程,我二話不說就報了名。三十多年前的一次刷肩而過原來只是起點,而非終站。對於佛學,我完全是門外漢,基於對藝術的興趣,對佛像的好感,多年來竟也斷斷續續買了一些相關書籍。在我忙東趕西的日子裡,它們都静静地躺在書櫃中,忍受着寂寞,待我有天翻閱,可現在都成了我的親密伙伴了。
法相萬變,佛陀披上了藝術的外衣,為我打開了一扇窗,牽我走進他的思想世界,窺探他的生平,以及佛教東傳的歷史文化背景和發展。課時有限,學海無垠,我帶着好奇和興趣繼續探索下去,書桌上的手邊書都由唐詩、宋詞、粤曲、南音轉為佛教文化和藝術書籍了。
說到這裡,終於到了《一念如來》的源起。慈山寺課程中有一份關於香港佛教特色的小作業,我從眾多元素中選擇了文藝的應用,略述香港的佛教粤曲。從很粗略的資料搜集中發現,香港的佛教粤曲數量不多,且多以香港人耳熟能詳的廣東小曲如禪院鐘聲、雙星恨、漢宫秋月等,甚至是廣東南音入詞。嚴格來說,小曲和南音都只是粤曲體系中的組成部分,若獨自成曲並不算是一首完整的粤曲。粤曲的主要成分[註1]是板腔體,包括了梆子和二黃,一首完整的粤曲應該主要由梆子或和二黃组成。至此,要撰寫一首有梆黄的佛教粤曲的念頭油然而生,又適逢一個粤曲創作比賽正在徵集作品[註2],我便以此為目標,要在限期前完成此曲。
構思與編撰...
念起之時,正值世界風起雲湧,恨事連連。新冠肆虐全球,疫情已進入第三年,逝者無數。自然界中水淹山搖,雪暴火燒已幾成常態。天災之外,人禍不斷,國際間戰雲密布,甚至兵戎相見。身處大時局中,只覺無力,無助,無語。眼看種種苦難,感恩自身尚算平安之餘,但覺個人力量何其渺小! 面對宇宙穹蒼,心中不免有很多不可釋然的疑問! 古有屈子「天問」[註3],問日月星辰,問山川神靈,問歷代興亡。現代也有城市民歌「問世間點解有戰亂,千秋也未停斷」[註4]。世人問了幾千年,問出了不同的宗教派別,哲學思想。我剛踏入佛學之門,心想佛家又會如何回應呢? 佛家說因果輪迴,善惡業報,於此紛亂之世,果報未明,初學者着實感到迷惘。既然有撰寫一首佛教粤曲的念頭,何不藉此探索一下?若有所得,就以答難的形式,與人分享,算是回向功德。至此,這首佛教粤曲要說些甚麼和怎樣說,已有大概。
主題既定,便繼續看書問道,為心中的疑問尋找答案。不料卻一頭栽進了無邊的佛學大海中。為了明白一個用語,一個概念,我翻查出更多不明白的用語和概念。自感見少識微,十分汗顏,又怕越走越遠,不及題旨,此曲便難有動筆之日了。猶幸遇上好書和良師益友,令我從佛教的宇宙觀和十二緣起論中窺探答案。心中有了底,便開始動筆。
不同於一般寫作,除了題旨、內容、寫作手法、遣詞造句之外,音樂編排也是撰寫粤曲重要的一環,這涉及曲牌的運用和編排(即梆子和二黃的曲牌如何配搭,是否與其他體系如小曲,歌謠和念白等混合使用)。編曲關乎整首曲的音樂結構是否順暢,旋律是否動聽入耳以及是否符合曲中情緒。編曲得宜,能提升曲文的感染力和有助曲意表達。當我想好《一念如來》曲文的段落结構後便着手编曲。根據比賽規定,梆黃和牌子必須佔全曲比例80%以上,換句話說,一般佛教粤曲經常採用的小曲只能佔較小的比例,這個規定本身並無不妥,只是鼓勵粤曲創作回歸梆黃基本的一個手段,可是我所擬撰寫的是一首佛曲,那便有點難度了。
一般不喜歡聽粤曲的人大概有以下幾個原因: ⑴粤曲所用的鑼鼓太吵耳 ; ⑵曲詞內容陳舊重複,了無新意; ⑶生活環境中缺乏機會接觸,所以未識其美; ⑷粤曲所投射出來的形像不合時宜,與時代脱節。其中点⑵至点⑷所涉及的範疇可大可小,改造工程浩大艱巨,但都不是不可改變的東西。至於点⑴,涉及了粤曲的傳統與基本,難以因為遷就大眾口味而削足就履,棄用鑼鼓。鑼鼓在粤劇粤曲中的作用擧足輕重,有帶領節奏,配合演員身段表演和烘托氣氛之用。沒有鑼鼓,粤曲就像失了本色,面貌模糊。
鑼鼓用於粤劇之中,可增強戲劇效果,可是佛偈多是說理頌德,或是念經傳法,所用音樂,理應令受者得心中安寧,大鑼大鼓似有不合。再加上比賽大會要求必須使用牌子曲,而牌子曲多用大笛(又稱大嗩呐)演奏,聲音鏗鏘高亢,離寧靜祥和之境則更遠了。於此,開始明白為何佛教粤曲如此稀少。雖心知其難,但仍願奮力一試。我嘗試在曲的前段加入一些較戲劇化的元素,讓牌子曲的出現更合理,又在曲的中後段選用與曲情較為相符的梆黃,並於主題唱段採用感覺相應的小曲,略減鑼鼓,轉用青磬木魚,希望在中後段帶出較寧謐平和的意境,但由於我不是音樂專才,未能作更仔細的音樂設計。舊日粤曲曾以梵音入曲[註5],惜今已不復多聞,若有能力,恢復一二,全曲感覺或可更富佛境。上述音樂安排,只針對此曲曲文而言,傳統梆黄和鑼鼓是否難與佛曲相配,也未可一概而論,都要看內容吧,也要看音樂一方的專業發揮。一曲既成,刻下只能以文字和大家分享,編曲成效如何,只能單憑想像。始終粤曲不是案頭文學而是表演藝術,還有賴撰寫人以外的專才賦予生命,受者才能有完整體驗,但念到一切終歸都是色相,心下釋然。重要的是此曲伴我走了一趟尋問之路,為我心中眾多疑問覓得一個說法。
意猶未盡,忽發奇想,只因近日書櫃新增了一本維摩詰經,不若再寫一首文殊菩薩問疾......
曲本由作者提供
感悟...
限於佛根淺薄,曲中所及未必是佛門上品。眾生共業同途,千重惡業是否真的能有日還清? 三江濁水,又是否終有日可成清流? 我並沒有答案,正如曲中所道-「見花非花,萬相皆心生無定」,「修心正覺遠幽暝,滾滾紅麈亦有蓬萊境」,「莫嘆力微慚獨影,三千積聚可放光明」,但願眾生,無論身處何境,皆保持正覺正念,積聚美善,讓時間發揮威力! 消災解業,或許不是個人能力在有限之期內可以完成的事,積聚美善卻是人人皆可。我們每天都在積聚,每人都是自己所積聚的成果。努力工作,可積聚金錢; 吃多了,便積聚脂肪; 保持正覺正念,便可積聚美善。這個世界惡業已經太多,用不着我們雪上加霜。
若論創作《一念如來》最大的感悟,也許就是「積聚」兩字罷。對事有感,對人有情,積於心中,一朝而發。喜歡粤劇藝術,所聞所學也聚於一枝秃筆,待時抒發心中所積。書看得不夠多,學問鑽研得不夠深,積聚得淺,也都一一反映出來了。知道積聚的威力,便曉得要留心自己積聚的是甚麼。明白積聚需時,便曉得要有耐性,少一分焦燥。生活是藝術之源,你生命所積聚的多少都會反映在你的創作之中。作品面世之前先把自己感動了,相信也是不少創作人的經驗。心有所感,發而為文、為歌、為舞,當這些文字歌舞與另一靈魂觸碰而產生感應,觸動,當生命中的積聚頃刻化成他人下一秒的積聚,這一刻是最美麗的,也是藝術最動人之處。
附註
1 根據黃少俠所著《粵曲基本知識》一書,組成粵曲的各種體系包括有梆子、二黃、歌謠、念白、牌子、雜曲(包括小曲)和敲擊。
2 「萬千聲音 眾志一心」第三屆全球粵曲創作比賽,由粵聲樂府及劉永全戲曲音樂研究社主辦。〔編按:《一念如來》評為優秀作品。是次比賽設金獎一個,優秀作品三首。〕
3 〈天問〉乃戰國時代詩人屈原所創作的長詩,收錄於《楚辭》。
4 這兩句曲詞來自1981年由香港電台主辦的「城市民歌創作比賽」的得獎歌曲《問》,區志華作曲、填詞。
5 在粵曲中加入佛教或道教的音樂,或是仿佛教或道教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