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的告白──令人難以接受的真實 原一男《再見CP》

「我們只希望自由地活得像一個人」

CP(Cerebral Palsy,腦性痳痺)患者橫田弘以顫抖的一對手和雙膝爬行,影片以弘驚險地橫過馬路上斑馬線的一個長鏡頭揭開序幕,驚心動魄,弘其後表示猶有餘悸。

現場環境、手持攝影機拍攝、聲畫不同步、16mm黑白菲林獨有的粗粒,導演原一男(Kazuo Hara)採用苛刻寫實的風格,主觀介入,赤裸地呈現真實,激動人心。拍攝之初導演希望增強視覺震撼,欲以一個「用膝蓋行走的人」去形象化橫田弘,希望引起更多人的關注,於是說服弘在拍攝期間離開輪椅,直接在地上跪地爬行。

原一男岀生及成長於日本戰敗後百廢待興的時代,自言出身寒微,自少心靈脆弱,要在社會的無形結構下生存,會受到很多無形的束縛,需要強大的意志及勇氣來面對,透過拍攝電影可以彰顯這種力量。他1969年初出道的攝影展覽《Baka-ni Sunna》(別當我是傻瓜)已是以殘疾兒童的世界為題。紀錄片由《再見CP》(1972)到《水俁曼荼羅》(2020),一直都是關注社會上備受忽略及爭議的議題,鮮明的現實主義,惹人反思。他一直不斷地從自己的電影拍攝中探求自己生命的答案。拍攝對象通常都是受著環境及命運約束的弱勢社群,但他們都是有著無比的勇氣和超強的意志及生命力的人,藉着拍攝他們而強化自己脆弱的心靈。

《再見CP》是原一男1972年拍攝的第一部記錄片,拍攝對象是CP患者橫田弘、橫塚晃及其一群同是CP患者的朋友,在他們的同意下拍攝他們的生活片段。

導演希望增強視覺震撼,欲以一個「用膝蓋行走的人」去形象化CP患者橫田弘,希望引起更多人的關注。(影片截圖∕香港藝術節允准)
導演希望增強視覺震撼,欲以一個「用膝蓋行走的人」去形象化CP患者橫田弘,希望引起更多人的關注。(影片截圖∕香港藝術節允准)

腦性麻痺(Cerebral Palsy,CP)是大腦在發育未成熟前,基於不同原因造成控制動作的某些腦細胞受損所引致的永久性運動技能障礙。症狀因人而異,常見的有肌肉運動不協調、肌肉僵直、顫抖、吞嚥及說話困難等,同時可能會有觸覺、視覺及聽覺等觀感損失,一般不會遺傳下一代。

橫田弘的病情較為嚴重,四肢不能協調,平時活動都要坐在輪椅上。橫塜晃則可以一拐一拐地行走,但軀幹歪斜,手腳及面部肌肉痙攣,時有不受控的抖動,喜歡攝影,時常掛着一部攝影機在胸前,希望透過攝影接觸世界。

影片由十段不同的場景片段組合而成,先從患者父母的心聲開始,接著就是勇敢地接觸群眾,引發群眾對患者的憐憫之心,然後用大特寫鏡頭對著患者,記錄他們真情的內心剖白,繼而是幾段不同的人生片段:青春成長,立場矛盾,生兒育女,又喜又驚,最後是赤裸的真情告白,漫無目的地繼續掙扎前行。

天下父母心

先由患者父母的心聲角度開始,「為人父母的當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健康快樂地成長,但上天卻偏偏安排一個不一樣的孩子給我們。我們當然感到非常之無奈,孩子既然被上天賦予生命,就應該得到跟其他人一樣的待遇及尊重。得知孩子的病情,知道實在無能為力的時候,只有做好心理準備,竭盡所能,付出一切去捍衛孩子生存於世的權利,陪伴他們一起生活一起成長,令他們得到快樂。」

無緣大慈,同體大悲

青草會是一群CP患者自發組成的團體,這一天他們正在進行街頭籌款行動,橫田弘四肢爬行在地上,橫塜晃手持攝影機,其他成員派傳單,「我們只希望自由地活得像一個人!」群衆大都產生憐憫之心,父母都鼓勵小朋友,紛紛無私的參與捐獻,幫助他們。但除了金錢資助之外,他們還需要甚麼?

真情剖白,還我尊嚴!

幾個大特寫鏡頭明確有力地對準患者們的面部表情,各人道出他們的內心感受,各有想法:

「我們是大家的可憐對象,他們的憐憫之心,是真心同情我們,還是只想令自己安樂一點?」

「如果你要我承認自己是個弱者,我寧願放棄!」

「我時常在想,究竟用甚麼準則去區分殘疾與健全人士?」

「有時自己都很矛盾,雖然我們不願意用口說出來要求人家同情,但是我們的行為確實都做出來了!那又有何分別?」

人的距離,是遠或近?(影片截圖∕香港藝術節允准)
人的距離,是遠或近?(影片截圖∕香港藝術節允准)

人的距離,是遠或近?

鏡頭一轉,橫塜晃到醫院看望剛誕下女兒的太太,看見自己的初生女兒,反應像常人一樣感到非常興奮,心中喜悅自問自語:「到底她像誰呢?」

晃很喜歡街頭攝影:「我嘗試跟別人四目交投,但都感到非常困難,即使我透過攝影機拍攝其他人,他們都會避開我,除非距離較遠,在一米距離之內我的壓力都感到非常沉重。」

橫田弘在街上派傳單,跟群眾近距離接觸,「我用膝蓋行走,行路很慢,好似一條蟲,是否有錯?我也不想!我知我們是異類,不是他們的一份子,我很想講,他們以為自己是正常的普通人,或許最後會成為真真正正的異類!」

以食為先,吃中作樂

在花果綠葉的果園裏,陽光明媚,大家衣著整齊歡天喜地地在果園採摘鮮果吃,「有得食就當然開心啦!」笑聲不絕,「好味,嘩!你吃那麼多!」嘻嘻哈哈中感受到一片真摯的歡愉。他們真的非常開心,樂也融融,無異於常人。

大家衣著整齊歡天喜地地在果園採摘鮮果吃,樂也融融,無異於常人。(影片截圖∕香港藝術節允准)
大家衣著整齊歡天喜地地在果園採摘鮮果吃,樂也融融,無異於常人。(影片截圖∕香港藝術節允准)

敢愛敢恨,無悔青春

鏡頭切換到另一場景,各人真情地分享青春期對異性的好奇和迷戀,初夜破處等性經驗,為愛情爭風呷醋的滋味,就如一般青春男女一樣,有血有肉,證明自己可以正常地結婚,可以正常地生兒育女。

一段像Music Video的處理,一段音樂歌聲的襯托下,橫塜晃手執相機拍攝街上的行人,橫田弘在地鐵車廂內靜觀四周的行人乘客。

立場矛盾,無語定風波

電影拍攝中途,橫田弘要求停止拍攝,原因是他的太太反對他以四肢爬行在地上,把自己最可憐最脆弱的一面展露在人前。

攝製隊及幾位被拍攝的患者朋友一起集合在橫田弘家中,爭相討論這個問題,你一言我一語在鼓勵弘堅持繼續拍攝。弘太太怒不可擋地驅趕攝制組,命他們立即離開家門,活潑的兒子天真爛漫地支持媽媽,原一男一語不發繼續拍攝,就把整個過程如實地拍攝下來。

電影拍攝中途,橫田弘要求停止拍攝,原因是他的太太反對他以四肢爬行在地上,把自己最可憐最脆弱的一面展露在人前。(影片截圖∕香港藝術節允准)
攝製隊及幾位被拍攝的患者朋友一起集合在橫田弘家中,爭相討論這個問題。(影片截圖∕香港藝術節允准)
電影拍攝中途,橫田弘要求停止拍攝,原因是他的太太反對他以四肢爬行在地上,把自己最可憐最脆弱的一面展露在人前。攝製隊及幾位被拍攝的患者朋友一起集合在橫田弘家中,爭相討論這個問題。(影片截圖∕香港藝術節允准)

濟濟一堂,歡快時光

日光普照下,一群青草會的患者朋友在海濱開心地拍攝大合照,男女大小家眷濟濟一堂,分別前中後三排高低排列,每人都衣著整齊,臉帶笑容,滿有尊嚴,自信地置身攝影機前,喜樂之情,真的跟常人無異。

生兒育女,充滿期盼

橫塚晃自述女兒出生的感受,對女兒的成長充滿期盼:「女兒是正常人,沒有腦性麻痹,不像我們,她長大後是一個長髮少女,還穿着短裙,樣子甜美,很可愛的,我相信一定是這樣。但這都只是我的希望,我知道現實不一定會盡如人意。」

「我自小就很害怕見人,從不敢正視別人,腦性麻痹的我喜歡攝影,我不知兩者的關係,我只關心自己的感受,以前我乘搭交通工具的時候,就會找個隱蔽的角落坐下來,很想隱藏自己,但是越隱藏自己就越多人注視我,令我非常恐懼,由我拿起相機的第一日開始,我覺得我的世界改變了,其實行出第一步影相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起初我以為有那麼難嗎?其實真的很困難,我已經拿出最大的勇氣去說服自己作出很多的嘗試,但依然很困難。我想跟群眾調換角色,原一男用攝影機拍攝我,我為甚麼不可以用攝影機拍攝他?」

橫塚晃自述女兒出生的感受,對女兒的成長充滿期盼。(影片截圖∕香港藝術節允准)
橫塚晃自述女兒出生的感受,對女兒的成長充滿期盼。(影片截圖∕香港藝術節允准)

幾經折騰,唸詩行動

橫田弘:「通常要外出前我都不會喝水。」

導演原一男背着橫田弘乘坐汽車及火車幾經轉折前往新宿街頭,參與公開唸詩行動。弘說:「我的體重不超過40公斤,就像一個患有厭食症的女演員一樣。我副眼鏡刮花了,因為我時常拿不穩,跌在地上。」

他努力地用粉筆在地上寫上「橫田弘詩」四個字,然後畫上一個大圓圈,讓自己置身其中,同時呼籲四周群眾來聽聽他唸一首詩,詩名叫《腿》:「站在四周的你們用一雙腿站立,你阻止我走路,這就是你保存雙腿的方式,在我四周的每個人,在我四周的每雙腿,為什麼你要阻止我走路?」

全身赤裸的橫田弘坐在馬路中央面對鏡頭,赤祼的告白,其後在地上拼命地掙扎前行,似是對命運不公的無聲吶喊,直接而震撼,充滿張力。(影片截圖∕香港藝術節允准)
全身赤裸的橫田弘坐在馬路中央面對鏡頭,赤祼的告白,其後在地上拼命地掙扎前行,似是對命運不公的無聲吶喊,直接而震撼,充滿張力。(影片截圖∕香港藝術節允准)

赤祼的告白

尾段至為震撼,全身赤裸的橫田弘坐在馬路中央面對鏡頭,赤祼的告白,其後在地上拼命地掙扎前行,似是對命運不公的無聲吶喊。導演對這場景的刻意安排,用心可見,目的是營造視覺上的感染力,直接而震撼,充滿張力,如箭在弦,加上弘的畫外音字字鏗鏘,道盡內心的無奈與絕望,直指觀眾心靈深處:「我們拍這部電影是想告訴大家我們雖然不是萬能,但最少我們希望可以做點東西,拍一部不一樣的另類影片。這點都是支持我去拍這部電影的初心,最後我們經歷了一連串拍片的過程,有高有低,其中感受非常深刻,可惜那份初心到現在已蕩然無存,徹底的粉碎了!還有甚麼可說?」

弘堅持繼續說:「其實這就證明了我們在很多不同的層面都需要某種形式上的保護,而在這種保護下正是我們得以繼續存活下去的唯一途徑,其實我們永遠都需要依賴別人。這份覺悟,簡直把我的內心徹底地完全被掏空了!老實說,我自己也不清楚下一步要怎樣做!現在我只剩下這種感覺!」縱然絕望,不受控的手腳支撑著弘扭曲的身軀,手腳痙攣,猙獰的面目,仍在堅韌不屈地在掙扎前行,影片就在此作結。

延續一個卑微的信念:「我們只希望自由地活得像一個人」,心中暗想,這信念其實何只在患者們的心中,也是我們每一個人。

後記:

真實是否真的令人難以接受?

紀錄片固然求真,何為絕對的真?

拍攝者的介入必然有其立場、觀點及價值觀。在新聞報道攝影的課堂上,這已是一個大惑不解,無始無終的陳年議題。觀眾接收之餘,必須自行判斷。

創作自由vs尊重私隱,何為道德底線?

看罷本片,即時聯想到幾部同樣備受爭議的紀錄片,同樣觸及導演與被拍攝者之間的矛盾:第一部是《KJ音樂人生》(2009),張經緯拍攝音樂家黃家正;第二部是《水底行走的人》(2018),陳安琪拍攝藝術家黃仁逵;第三部是《給19歲的我》(2023),張婉婷拍攝6位千禧年代出生的英華女生由中學到大學的成長過程。

無限亮2024(香港藝術節)網上放映:3月23至5月18日
https://www.nolimits.hk/zh-hant/programmes/goodbye-cp-kazuo-ha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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