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六祖惠能的偈語,大眾想必耳熟能詳,但偈語背後的故事與含義,卻未必人人理解。東蓮覺苑製作的「原創佛典粵劇」《南粵禪僧》,[1]期望「以戲說法」,向觀眾呈現六祖惠能之生平故事,立意甚佳,本文先談情節,再及演出安排,進而從立意探討成效。

虛實待辨,情重於理
《南粵禪僧》劇情以「惠能降生」為始、「辯幡受戒」為結,皆按《六祖壇經》等著述創作而成。對照《六祖壇經》(下稱《壇經》),[2]劇中某些情節與安排,似出自編劇(溫玉瑜)點染。惠能(羅家英飾)入東禪寺「破柴踏碓」八月,劇中改為惠能入寺八年後獲五祖弘忍(呂洪廣飾)傳衣缽。[3]〈佛心降賊〉、〈碟邊茹素〉兩場,寫惠能於山上被洪一虎[4]打劫,本欲搶奪衣缽的惠明(洪海飾)制服洪一虎,並欲殺之,惠能勸止,並點化惠明;後惠能為躲避惡僧墮崖,得獵人村秀娟(王超群飾)、陳飛(王志良飾)相救,秀娟傾心惠能,陳飛因而生妒,處處留難,時洪一虎率眾欲劫獵人村,復見惠能,惠能勸洪一虎放下屠刀,化解獵人村之危機,並感化村民改以務農為業。洪一虎、秀娟、陳飛之事,不見於《壇經》,應為編劇串連《壇經》惠能點化惠明、於獵人村「吃肉邊菜」等事之創作,以增場上趣味,並讓參與演員有所發揮,同時增加劇中惠能說法的場面,強調惠能持守佛法、堅定不移的性格形象。但某些情節處理值得商榷:洪一虎重見惠能,剎那間便決定放棄搶劫生涯、上一刻才在大排筵席的獵人村眾人,因惠能之解圍,又突然決定從此放棄狩獵為生,改作務農,當中轉折不免讓觀眾有兒戲之感。雖然「頓悟法門」為惠能弘法之重要理念, 但劇中惠明、洪一虎、村民接二連三的「頓悟」,不見有層次之分,故這些片段是否能增進觀眾對「頓悟法門」的理解,似未可知。還可以思考的是,演出既以敍述六祖惠能生平為主題,這些虛構情節,恐怕會讓觀眾對六祖的生平有不實的理解與印象。
若以一般新編粵劇的標準而言,《南粵禪僧》的節奏鋪排尚算緊湊,敍事亦相當完備,成功向觀眾展現惠能年幼至剃度的成長過程。編劇透過敷演主角的生平成劇的處理與鋪排,不脫近代粵劇(以至傳統戲曲)的創作手法和方向。演出既以「佛典粵劇」為前提,或應加強闡釋與佛法相關的內容。劇中雖不乏惠能論佛的片段,如上述〈佛心降賊〉、〈碟邊茹素〉兩場三度點化角色的時刻,以及〈辯幡受戒〉時辯證「仁者心動」一段,但細思文本篇幅之詳略,似乎仍側重於表現角色不同的情感,而未有集中於展現「佛典」的內容。
〈喪父持家〉、〈別母求法〉兩場篇幅,寫惠能童年生活與少年時與母親的離別;〈碟邊茹素〉一場則寫秀娟、陳飛、惠能之間的「三角關係」,先寫陳飛向秀娟示愛不果,再寫惠能拒絕秀娟的求愛。《壇經》中一些與佛理相關的內容,劇中反而匆匆帶過。例如惠能、神秀作「菩提」二偈的過程,在經中篇幅不短,神秀自知佛性未足,弘忍亦指神秀「未見本性,只到門外,未入門內」,由此而見「漸悟」、「頓悟」之差別,以及弘忍選擇讓惠能繼承衣缽之原因。[6]可惜劇中神秀(柳御風飾)只匆匆出場一次,未有編演弘忍召見神秀之事,而惠能這段反映頓悟、心性的重要偈語,在劇中也沒有多加解釋。及後惠能點化惠明的過程,雖然也有唱段闡釋,但曲文內容似亦未能解釋《壇經》中「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汝若返照,密在汝邊」等句之義。[7]相較之下,劇中描寫角色感情關係的段落,反比演說佛理的段落更為細膩。
編劇或為清楚表達數段講法之內容,角色各段說法,大多透過口白交代,只輔以少量唱段(如〈悟時自度〉弘忍道出《金剛經》要義和上述〈佛心降賊〉點化惠明一段)。而惠能於〈東禪作偈〉、〈碟邊茹素〉兩段獨唱唱段,雖有不少與佛理相關的字眼,但亦以抒情為主,未有確切地展現《壇經》種種對佛性、佛理的闡述。雖說「千斤口白四兩唱」,但「別母」、「爭風」等場面已佔去不少演出時間,惠能幾段說法的口白,反而顯得頗為匆促,未諳佛理的觀眾,能否在幾句口白的時間內,迅即領略說法的要義?筆者若非於演出後翻閱《壇經》對照,恐怕亦未能初步了解各段說法所敍何理。
有關弘揚佛法,推廣粵劇之探討
兩次《南粵禪僧》的演出,均有多位資深及專業演員參與,編劇亦悉心安排不同的表演程式,讓所有參演演員皆能有所發揮。〈聽經開悟〉、〈別母求法〉兩場,羅家英飾演少年惠能,嘗試透過表情、動作表現少年之情狀;〈別母求法〉高麗獨唱【紅燭淚】、與羅家英對唱【二黃教子腔】及【四季相思】;〈東禪作偈〉呂洪廣獨唱【朦朧】牌子及【中板】、羅家英獨唱【反線二黃】、溫玉瑜即席於台上揮筆書寫惠能「本來無一物」一偈;〈悟時自度〉呂洪廣、羅家英二人對唱【二黃】(當中加入了「迴龍腔」),並表演撐船功架;〈碟邊茹素〉王超群表演「馬蕩子」、羅家英獨唱【思凡】牌子選段(前述【朦朧】牌子實亦出自【思凡】一曲。另按羅家英於導賞短片所言,編劇本安排羅家英獨唱仿《泣荊花》的唱段,《泣荊花》本為白駒榮名劇,現已不常演出,但劇中「參禪」唱段至今仍為經典);[8]〈佛心降賊〉、〈碟邊茹素〉兩場,洪海、王超群、王志良分別與武師有武打場面;下半場換景期間播放呂洪廣演唱之南音,補充惠能的生平事蹟。上述表演程式,於各演員平日參與的演出中並不常見,值得一記。
就筆者觀看當晚所見,演出效果尚有不少「紕漏」。〈喪父持家〉一場,由一小演員飾演童年的惠能,可惜去年首演與是次重演,小演員皆有忘記台詞和動作的情形,需要飾演母親的高麗即時「爆肚」提點,而且小演員的唸白聽來如一般朗誦,與真正粵劇演出的節奏尚有距離。小演員年紀尚輕,自不能要求過高,但藝術總監似乎應有把關之職,需審慎考慮所有參與演員的演出水平。〈東禪作偈〉一場,劃分兩個演區,惠能先在雜邊(台右)獨唱,後來往衣邊(台左)作偈,雜邊隨即暗燈換成弘忍之房間,但燈光的亮度仍能讓觀眾清楚看到「黑衣人」更換布景,衣邊的一眾演員則需要「擠」在衣邊的演區,視覺效果實在不太理想(此場完結後,馬上聽到旁邊的年輕觀眾向朋友「發問」:「啲light cue咩事?」)。戲曲素有「檢場」做法,近年一些較傳統的粵劇演出仍有此舞台調度,在不調暗燈光的情況下,工作人員直接在台上更換布景,〈東禪作偈〉一場若能如此安排,或者會比現時處理合適,而雜邊演區的面積、布景、道具,或可再作縮小和簡化,減省檢場難度和所需的工作人員。一眾演員不無大大小小的「甩曲」情況,尤其有關惠能說法的口白,理論上是全劇最重要的段落,但仍不時與現場字幕難以對上。結尾〈辯幡受戒〉一場,群眾演員需為惠能披上袈裟,是次重演,袈裟竟穿戴有誤,直至謝幕時刻才由東蓮覺苑苑長僧徹法師於台上即時為演員更正整理。羅家英更在謝幕時提出,第一晚演出猶如「總綵排」,相信第二晚的演出會更臻完美。「第一晚演出如『總綵排』」的現象,其實是粵劇業內人員和「忠實」觀眾心照不宣的「日常操作」,箇中牽涉粵劇演出生態與資源分配等問題。但這些需長期檢討與改進的情況,是否就可成為從業員將台上錯誤大而化之的理由?是次演出既是「佛典粵劇」,並公開讓公眾索票,如果有不熟悉粵劇的公眾人士入場觀看,演出期間出現的「蝦碌」、演員謝幕的「解釋」,會讓他們對「粵劇」這門表演藝術產生甚麼印象和觀感?在這樣的演出效果下,他們又能否增進對六祖惠能與佛理的理解和興趣?「以戲說法」的目的又能否達到?
東蓮覺苑是次製作,在演出以外,還於中小學進行「南粵禪僧工作坊」等外展工作,[9]在弘揚佛法之時,同時推廣粵劇,當中心思與付出實是無庸置疑。期望吸收《南粵禪僧》的製作經驗後,日後會有更多適合大眾的演出與活動,讓「以戲說法」的目的能有進一步的實踐。
[1] 《南粵禪僧》兩次公演,筆者皆有觀看,觀看場次為:
(一)2023年11月6日,戲曲中心大劇院。
(二)2024年12月13日,戲曲中心大劇院。
[2] 筆者主要參考以下兩種《六祖壇經》注本中〈行由品第一〉之內容:
(一)淨因法師導讀及譯注:《六祖壇經》,香港:中華書局,2012年。
(二)東方佛教學院第二屆同學編註、唐一玄監定:《六祖壇經註釋》,高雄:佛光出版社,1979年。
時間倉卒,未及閱畢整部《六祖壇經》及各種注本,如有錯漏,尚祈識者指正。
[3] 《六祖壇經》記載:「惠能退至後院,有一行者,差惠能破柴踏碓。經八月餘,祖一日忽見惠能,曰:『吾思汝之見可用,恐有惡人害汝,遂不與汝言,汝知之否?』惠能曰:『弟子亦知師意,不敢行至堂前,令人不覺。』」見淨因法師導讀及譯注:《六祖壇經》(香港:中華書局,2012年),頁30-32。此段後敍五祖弘忍命門人作偈之事,惟此事與上述「祖見惠能」一事後相距多久,則似未有記載。
[4] 筆者未及記下是次演出洪一虎(並分飾安掌櫃)之演員姓名,首演演員為吳國華。
[5] 有關「頓悟法門」的理念,可參淨因法師導讀及譯注:《六祖壇經》(香港:中華書局,2012年),頁33-59。
[6] 相關內容的闡釋,可見上注所引《六祖壇經》之內容。
[7] 惠明悟道之內容,可參淨因法師導讀及譯注:《六祖壇經》(香港:中華書局,2012年),頁63-70。
[8] 導賞短片連結:https://youtu.be/s3VW69Hy3_Q?si=2-sH52F1QErpwHIh
[9] 見場刊〈苑長的話〉。在工作坊以外,東蓮覺苑亦有舉辦講座及拍攝短片,介紹惠能生平、禪宗佛理、粵劇演出程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