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文生文念中見面,約在仲冬熱日午後。「影於外:香港電影的光景照像」(「影於外」)[1]展覽完結未幾,文生的其中一雙作品《2046》,仍然靜靜地跨懸兩層走廊。與主編閑談間,文生到了,相機斜孭,帽舌反戴,帶着隨時投身工作的寬暇。
訪問前,不諳美術指導(美指)工作的我,作資料搜集,稍微領會,美指除了幫助導演,將劇本文字,透過攝影機呈現給觀衆[2],亦會通過想像,演繹抽象的要求,令觀衆進入劇中世界。入行初期,美指工作範圍未有仔細劃分,文生以多重分身,兼顧場景設計、服裝造型、道具陳設等要位,日漸形成工作習慣,累積協作經驗。從事美指將近30年,日常地近距離接觸美的人、事、物,在文生的視野裡,什麼是美?
美
電影《黃金時代》裡,文生擔任造型指導。提到蕭紅(湯唯飾)在電影中一件親手縫製的旗袍,文生表示,劇本對人物衣服的描寫清晰,幫助他將想像化爲實在。電影裡,蕭紅匆匆別了黃桷鎮,鏡頭轉至胡風和梅志在香港的居所,劇本是這樣寫的[3]:
梅志:你……穿上這衣服可真漂亮!蕭紅:是我自己做的,這衣料,這金線還有這銅釦子,都是我在地攤上買的,這麼一湊合不是成了一件上等衣服了嗎?
梅志:我一直覺得你很有審美力的,什麼破布料到你手上一折騰,好看得不得了!
一塊普通舊布,以半月型金線繡邊,成了蕭紅在劇中的「上等衣服」,側面描寫她書寫以外,靈於縫裁的巧手。文生曾思疑,置身動盪飄泊的大時代,文人走難,衣衫何以秀雅而講究?參讀資料、與許鞍華導演細談,發現流離的文人,「都穿西裝、打領呔,或是手持風衣,很有型,不會突然變了乞兒模樣」。文生以《黃金時代》爲例,詰問什麼是寫實?寫實等同美嗎?這部電影不能分類爲紀錄片或劇情片—與蕭紅同代的文人間而插敘,直面鏡頭說話,試圖重構一種觀影經驗的真實。這種蘊含深意的「寫實」,指向回流時空的歷史世界,又通過光影,連繫同是身處大時代的我們。造型作爲一種視覺重現,讓文生實在地與觀衆一同參與我們的黃金時代。
破
一次訪談中,文生提起拍攝《男人四十》的初始,許鞍華導演交付予他的一個畫面:「一大片樹林,中間有一堆火紅色的花。」[4]《男人四十》的主景位於香港仔工業中學,學校對開有棵木棉大樹,綠葉簇擁着紅花,悠然似林中火焰。木棉樹的意境,文生暗自化爲視覺符碼,爲劇中人的穿戴主調隱隱落墨。譬如,溫文爾雅的中學教師林耀國(張學友飾)常穿暗綠裇衫,感覺安全、舒適;叛逆的學生胡彩藍(林嘉欣飾)戴紅色頸繩、提紅色手袋,藏着危險、力度;心如止水的陳文靖(梅艷芳飾)則穿藍。這部電影以後,文生少有沿用這種色調符碼:「我不想被形式限死,常常重覆自己。」美指的工作,沒有每部電影或製作皆通用的程式,有時需要憑藉一種無法解釋的直覺,在短時間內作決定。
在片場的當下,有時亦仰仗非關邏輯的直覺,形塑氛圍。「拍戲離不開一些屋企的場景」,有一次,文生在一個屋企場景裡煲湯。「(場景的)廚房,抽油煙機沒有駁好,爐灶又不能煮食,總覺得有點假。當你真的煮了一頓飯,大家喝了湯,便會覺得這裡很「屋企」。」文生認爲,拍電影,想像很重要。在片場生火煮食,既凝聚「人氣」,亦幫助演員和劇組人員,在拍攝的過程中,一同以感官想像進入劇中。在參與電影製作的不斷試驗中,文生既立即破,無間覓尋火紅刺點的各式形態。
新
電影以外,文生亦涉足他樣藝術媒介的製作,譬如紙本雜誌和劇場。新一期《號外》(2022年553號),文生擔任封面人物的美術指導,幫忙拍攝一位新人:許恩怡(Natalie)。構思場景時,曾商議拍攝與電影有關的新場景;文生表示:「其實我想不到有什麼新的電影場景,因爲現在拍戲不用尋找新場景,大部分都是合成的。」與其立新,文生嘗試從五個地方,尋找箇中蘊藏的電影感。五個入夜後的香港:橋底、油麻地果欄、深水埗塗鴉小巷、蘇屋巴士站、油站,呈現迥別氣氛,或文藝,或科幻,又似喜劇、黑社會片。從日常離開日常,文生「並非想試很新或很時髦的東西,而是想透過這個新的女孩(Natalie),找回一些電影類型的感覺。」
除了紙本雜誌的合作,今年十一月中,文生擔任美術總監的《塑像譜:窺看時間狹縫凝固的某一刻》(《塑像譜》)於葵青劇院公演。這個體驗式音樂劇場由甄詠蓓戲劇工作室製作,演出場地一分爲五,容載四個故事和一瞬恆常:《春澀》、《夏蟬》、《秋別》、《冬虐》,以及位處中心的時鐘旋轉舞臺。舞臺與電影相近的地方,在於兩者都有臺前以外,依仗陳設、服裝、造型,或是年月、温度、質地所訴說的故事。《塑像譜》的四個故事,由四位演員創作。文生及製作團隊,嘗試在視覺上營造合適的場景,讓人物講演各自的故事。電玩場、抽象的家、橋底、飼養缸:表演不在平時的演區發生,觀衆亦離開觀衆席,遊走到構想的夢度空間。文生認爲,舞臺與電影的製作經驗相當不同——電影講求精準,「很多時候都比較形式化,可以參考個人工作經驗、習慣或審美標準」;劇場與舞臺製作,相對而言,則是慢慢思量、討論和發展的經歷。
流
文生在時間推移下創作的作品,還包括以影像裝置再現的《花樣年華》和《廢話小說》,均於篇首提及的「影於外」展覽中展現。兩組作品選用的影像,來自兩部同名電影製作時所攝相片,包括連戲相——使電影鏡頭連貫的現場視覺紀錄:「今天拍完一場戲,萬一改日重拍,演員穿什麼、帶什麼耳環、拿什麼手袋,我們都要一一記下。」王家衛導演的電影作品《花樣年華》(2000),影像先行;在現當代藝術的語境下,這些來自電影製作過程的相片,如何重新演繹?
文生的作品《花樣年華》(2022),印移沒有剪進電影的場口,以十幅半透半懸薄紗爲載體,容吳哥窟風塵隱現,在連戲相裡平行流動。電影剪接時捨去的光影,透過觀衆的流動,再度留影:「走過的氣流會帶動紗布,那種感覺,像時間流逝。」二十多年流去,這輯連戲相重新出現,轉化爲另一組作品,文生有這般發現:「這次重看相片,我發現拍攝時,我站得很近演員,令這輯相有點不同。」若從薄紗兩側進入並穿過,幾近臉貼蘇麗珍(張曼玉飾)的紅白無袖旗袍,或擦過周慕雲(梁朝偉飾)剛剛點燃的香菸。美指的身份,拉近文生與演員的距離,他在片場工作時,眼睛所攝,成像以後,展露少有的拍攝角度與觀感。
另一組作品《廢話小說》(2022),取材自1996年上映,由林海峰執導的同名電影。電影由14個故事片段組成,沒有對白。最後一個片段,圖書館老師(關淑怡飾)在圖書館、上班、下班之間走來走去;放下眼鏡,她登上荔園的海盜船,世界頓時充滿色彩。選景時,文生拍下了90年代的荔園,記住其獨樹一熾的顏色和細節。相片中的空鏡,以幻燈片投影在展場梯底角落的牆上,咔嚓回放。投影儀轉動,相中凝止的碰碰車、旋轉木馬、過山飛龍,也在轉動。年代輪轉,電影與攝影,經藝術作品重現,光影律動的紀錄,再次帶動不同時空的連想。
下一個故事
回到近年,文生首次執導,以4年時間,拍攝許鞍華導演及進行後製,出品《好好拍電影》(2020)。這部紀錄片電影,深切烙印許導演的人本關懷,亦近鏡剖析她與香港、電影,以及香港電影的關係。
問及下一個想透過電影或其他藝術媒介呈現的故事?文生透露,故事與諒解有關。「人與人之間,永遠不可能有相同的觀點;但是,有時也可以一起走下去。」近年香港經歷社會變化、疫情與種種紛擾,文生認爲,人與人的關係,有無可避免,亦有非關必要的改變。這個以諒解爲脈絡的故事,又是另一回隨着光影律動,靠近火紅刺點的行旅。
受訪者介紹
文念中爲香港電影美術指導、服裝設計及導演。從事美指工作近30年,曾參與的影視作品逾80部,包括《心動》(1999)、《2046》(2004)、《伊莎貝拉》(2006)、《聽風者》(2012)、《明月幾時有》(2017)等等。2020年,首次執導的紀錄片電影《好好拍電影》上映。電影以外,亦參與舞臺及其他領域的創作。鍾愛攝影,於2021年,舉辦個人展覽「『Side。晒』文念中攝影展」。
[1] 「影於外:香港電影的光景照像」展覽由香港國際攝影節主辦,於石硤尾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舉辦的展覽,展期爲2022年10月21至11月27日。
[2] 有關文生對美指工作的講解,詳見:ELLE HK:〈專業電影美術指導入門課程:入行、製作架構及前期準備 | Ep.1 | Be A Professional Film Art Director〉,YouTube,2020年8月18日,www.youtube.com/watch?v=SgYGkwDUpZo,2022年11月13日讀取。
[3] 許鞍華(導演)、李檣(編劇):〈香港胡風的住處〉,《黃金時代:電影原創劇本》,臺北:釀出版,2014,第236章。
[4] Initium Medium 端媒體:〈【端傳媒|端對端】第四集:許鞍華×文念中×鄧小樺——故鄉淪陷,他鄉可否作故鄉?〉,YouTube,2020年11月13日,www.youtube.com/watch?v=bnKWRmklvyY,2022年11月13日讀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