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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上神來之筆:《白日之下》電影配樂作曲朱芸編專訪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在 2023 年 11 月上映的香港電影《白日之下》就令我有這樣的感覺。《白日之下》由簡君晉執導,姜大衛、余香凝及林保怡領銜主演,朱芸編創作配樂。令我心心念念的,不僅是一幕幕令人揪心的劇情、演員們精湛的演出,電影的原創配樂成為擴大了劇情張力的秘密武器,將整部電影的氣氛烘托得恰到好處,使我對此部電影以及其配樂留下深刻印象。看完電影後,我足足用了大半天才洗去遺留下來的沉重和無力感,但它的配樂仍朝暮在腦海迴響,驅使我進一步了解當中的幕後製作,在網絡上觀看相關專訪。本來打算結合專訪內容,加入本人的音樂見解,寫下我首篇電影配樂評論,但是有些問題仍希望能邀得作曲家朱芸編親自解畫。在此特別鳴謝張灼祥校長為我穿針引線,在除夕夜前夕與朱芸編相約在中環進行訪談。

朱芸編 (相片由朱芸編提供)
朱芸編 (相片由朱芸編提供)

從二胡到配樂

筆者小時候在拔萃男書院學習二胡時,已經聽過朱芸編的名字。網絡上的報導都稱他為「二胡神童」或「二胡王子」,全因他在少年時代已經憑二胡在英國威爾斯靈閣嶺國際音樂賽(Llangollen International Musical Eisteddfod),及美國公開音樂賽 (United States Open Music Competition),兩度奪得國際比賽冠軍。在拔萃男書院完成中學課程後,朱芸編升讀倫敦國王學院,主修作曲及音樂學,本科畢業後於皇家音樂學院升讀碩士課程,主修電影配樂。

朱芸編在2017年加入電影配樂行業,由於他的中樂背景,吸引了不少以中國為題材的電影邀請,包括由郭子健執導的《悟空傳》,導演餃子執導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以及程小東執導的《誅仙》,都是中國古裝片類型。以上作品在國內取得一定成功,也令朱芸編的電影配樂受到關注,同時也漸漸被定型其作曲風格,被局限於「中國」、「古裝」的框架內。「其實一路都好希望可以寫一套比較現代的戲,actually I prayed so many times for it。」朱芸編繼續説:「接着《古董局中局》找我配樂,這是一套以民國時期為背景,相對近代一點的製作。」他分享説:「國內的製作預算較高,除了可以到馬其頓、保加利亞等國家進行管弦樂團錄音工作外,在創作的過程中亦可以到周邊國家旅遊,從中吸取靈感。」而今次的《白日之下》完全是現代寫實類型的港產片,是他首次為香港電影配樂。導演簡君晉在五年前已經為電影籌集資金,但困難重重。朱芸編解釋:「週末一家大細看電影,都會想看輕鬆,老少皆宜的類型。但由於《白日之下》是寫實片,而且劇情沉重,這類片種因為十分難賺錢,所以難以吸引投資者。這個情況不只香港發生,全世界都是一樣。而《白日之下》早期因為找不到資金而未有開拍,後來幸好有古天樂老闆投資,可以馬上開始拍攝。」

抽離劇情,陪伴觀眾的配樂

配樂在電影的功能和會隨着劇情,導演期望配樂在電影中扮演的角色,作曲家的審美等條件而有所不同。一般而言,電影配樂的基本功能在烘托及營造氣氛外,亦有提示劇情、描寫角色等作用。他補充:「有些導演會把配樂當作調味料,如同鹽和胡椒的作用,點綴一下便可以了;也有些導演會認為配樂是一件藝術品,會影響整套電影的質感,就像一隻碗,承載着整套電影;有些導演會把配樂看成整體內容的一半,因為看的部分是畫面,聽覺部分是音樂。」

在《白日之下》,朱芸編與導演有着共同的藝術觀點,相當合拍。他在有了基本剪接後再配上音樂,在這個創作過程中與導演有着密切的聯繫,同時也有發揮的空間。他分享説:「這套電影的配樂旋律性強,和現今主流的電影配樂以『去旋律化』為主導的取態十分不一樣。但我是十分喜歡旋律性強的風格。而今次的配樂角度,我和導演都有共識採取抽離的角度配樂,原因是不希望配樂會過分渲染情感,亦不希望消費受害者,反而希望可以帶出讓社會關注的信息,而配樂的作用是陪伴觀眾經歷電影的每一幕。」他補充:「所以有些較為悲傷的劇情,我們不是要用配樂再渲染,把音樂配得十分澎湃,把觀眾的眼淚逼出來。相反,我會採取使用很輕的配樂,甚至把配樂抽走『留白』,這樣反而會有更合適的效果。」

電影配樂的成功,除了歸功於作曲家外,樂隊的演繹也有畫龍點睛的效果。朱芸編和導演一致決定到意大利的 Forum Studios Rome 錄音,朱芸編形容為不可思議:「其實電影的預算很少,實際上也支持不到真樂隊的錄音。但這些音樂的聲音旋律性很強,在腦海裏就是『意大利』的聲音。最後和導演商量後,決定選擇意大利的樂隊,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情意結,因為意大利的電影、音樂、文化都是影響我們入行的原因;二是有幸可以與我和導演都很喜歡的電影配樂大師,Ennio Morricone 創立的樂團錄音。從早上的咪高峰擺位,已經用了一整日;加上一整日的樂團錄音,四至五日的混音,才把所有配樂錄音工作完成。」

音樂所隱藏的符號

《白日之下》的電影原聲大碟一共載有20首音樂,加上一段由姜大衛在戲中的獨白。當中的音樂除了由意大利的Forum Studios Rome為管弦樂團演奏外,鋼琴部分由香港鋼琴家張貝芝演奏,另外亦運用了多種樂器,包括二胡、手碟(handpan)以及拇指琴(Kalimba)。在電影配樂中,作曲家會以不同形式,例如特定的音樂動機、主題,或者運用特定樂器,以代表某個角色的出場或描繪相關的性格。

手碟

朱芸編早前在其他媒體的訪問提及過手碟的運用:「現今的手碟音樂是比較有靈性、具治癒性的,我在電影的運用手法是把手碟放在氣氛怪異的場景之中,打破一般人對此樂器的固有印象。」朱芸編所描述的運用情節,可以在角色小玲(梁雍婷飾演)被院長(林保怡飾演)性侵犯的一幕使用到手碟(對應原聲大碟《雪糕》),以營造不安、有神秘感的氣氛。朱芸編指:「當小玲被查問有關雪糕和院長性侵一事(戲中院長以雪糕利誘小玲),小玲情緒激動,以雪糕打自己的頭,這幕在戲中是一個情緒的推進,也是加入配樂的大好時機。但是梁雍婷的演技實在太好,我認為抽走配樂『留白』的效果更好。音樂在她的對白後才緩緩加入。」他補充:「對於作曲家而言,抽走配樂是一個忍痛的決定。但我認為在電影配樂創作中,作曲家本人必須抽離自己的作品,更宏觀去看整件事,繼而毁滅自己的作品,作適當的留白。所以我最喜歡的反而是音樂的留白。」

二胡

朱芸編也將二胡用在配樂中,但並非以演奏旋律方式出現,而是用特殊技巧造出一些特別聲效,包括原聲大碟中《彩橋之家》在 00:29 加入,由空弦音漸漸加強弓壓,直至 00:37 造成噪音。同樣類型的處理方式包括《芳姐》(從 00:09 到 0:37),芳姐是戲中一名虐待院友的護士,由寶佩如飾演;另外《法庭》(從 00:22 到 00:34)也有同樣處理,劇情描述院長雖被控罪,但卻無罪釋放。以上的場景都與扭曲、不公義等情感相關。二胡在這部分的運用正正暗示了劇情發展。朱芸編亦補充:「即使我在戲中配樂用了二胡,都不是用中樂的身份去演奏。我所演奏的聲音和運弓方法,都不是一個中樂的聲音,而希望做到一種能代表某一幕的音效,同時,也以此聲音代表了院舍的陰暗面。」

《白日之下》電影照(網上圖片)
《白日之下》電影照(網上圖片)

最令筆者難忘的一幕是院友被推到天台脱去所有衣物,手腳被綁在輪椅上用水喉淋身(對應原聲大碟《沖涼》)。從曉琦(戲中記者,由余香凝飾演)跑到對面大廈希望成功拍攝到其惡行,代表記者的音樂動機響起(從 00:05 到 00:59),音樂一直推進,營造緊張氣氛。到 00:59 突然只剩下弦樂十分輕的長音,1:19 低音樂器加入,鏡頭轉往院友裸露身體,水花打在皮膚上。此部分運用了近鏡,加上放慢處理,鏡頭逐漸拉遠,清晰可見多名院友在天台被淋水的震撼一幕,而音樂的層次亦隨鏡頭的變化而層層疊上。不論在畫面或音樂上,張力都被拉到最大,加上戲院的音效,當場被震撼及揪心之感覺實在難以用筆墨形容。

令朱芸編最為難忘的是小玲被院長性侵犯的一幕(對應原聲大碟《日光》)。他指:「因為與平時配樂的處理手法不一樣,而且這些內容都代表了很多人物和劇情暗示:一開始由鋼琴演奏帶有法國印象主義的旋律(0:30),然後大提琴演奏主旋律 (01:24),而大提琴是代表明仔(戲中與小玲為好朋友,由周漢寧飾演),他目擊小玲即將會有危險,希望幫忙,但卻被綁到儲物室內。接着小提琴加入(01:50),代表着小玲,旋律的進行表達了無奈及無助的情感。音樂進行至大提琴與小提琴交織(02:17), 鏡頭分別描寫明仔拼命呼叫,小玲被院長侵犯,沒有嚎哭,只有默默地流淚。即使他們智力上未及常人,但仍有辨別是非的能力。最後明仔自行鬆綁,墮樓身亡。音樂上把大提琴抽走(02:50),象徵明仔死亡。小提琴轉為泛音,剩下鋼琴和在戲中象徵着小玲和明仔友誼的手指琴(03:56),以作為樂章的終結,也暗示他們關係的完結。」

後記

筆者在與朱芸編的訪談後,反覆重聽原聲大碟,把作曲家隱藏在音樂上的小心思都尋找出來。正正是這種心思,令音樂變得更耐聽,更有意義。在完結訪問前,我請教了朱芸編有關片尾曲《日光漂白》:「為什麼在戲院離場時所聽到的版本和原聲大碟的版本好像不太一樣?戲院聽的版本更為平靜,但原聲大碟的版本有種帶有希望的感覺呢?」他解釋:「兩個版本的確有分別,原因是顧及到觀眾在 100 多分鐘,接收了這樣沉重的氣氛,希望片尾曲能以平和的感覺陪伴觀眾離場,所以把弦樂抽走。而原聲大碟沒有這個顧慮,便把帶有希望,正面的弦樂旋律加入,這是《日光漂白》的完整版本。」朱芸編對音樂的觸覺,對畫面、音樂、甚至照顧觀眾感受之間的平衡和用心,擇善固執。期待他在行業中發光發亮,為更多電影添上神來之筆。

作者董芷菁與受訪者朱芸編(圖片由董芷菁提供)
作者董芷菁與受訪者朱芸編(圖片由董芷菁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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