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對應我們身體內在和自然環境。人在頻率振動下,尋找靜心之道,尋求那屬於我們的原本狀態。著名舞台設計師及頌缽演奏家曾文通,透過磬缽演奏,引領我們回應聲音的根源。簡單直接的,表達出我們對體悟生命的渴求。「不要有所期待。」文通說。單純地敲,單純地聽,這是「定」,是「觀」。在籌劃多年後,他和團隊製作了《聲音原本》專輯,每首曲目,均導引我們走向大自然的懷抱,原來個人、外境、內心,既不同又一致。
文通一直對大自然環境很有觸覺,他說可能和他住在梧桐寨有關。他在敲打頌缽時,模仿水溪流動、蟲鳴等,這些都是大自然生態中代表動作的聲音。《聲音原本》專輯共三張唱碟,第一張名為《入靜山林》,顧名思義,是要傳遞大自然的力量給聽眾。「人類很善忘,常忘記大自然賦予了甚麼給我們。我們要以最純粹的聲音,和應大自然,向它致敬。」第二張及第三張的唱碟名字分別是《白日空鳴》及《夜定心柔》,一黑一白的意象,唱片封面上的大圓,代表圓融、代為一個完整的循環、代表陰陽、代表器物,更代表這是文通磬缽靜觀的一個階段性總結。他有很多的話要說,然而他不說,他選擇了音聲,因為那最容易和心性結合。「白日充滿力量,是焦點的所在。太陽懸掛在天空上,有音聲在空中奏鳴。」太陽予人溫暖,某程度上具療癒作用;而夜晚和月亮則教曉得世人沉澱之美。前者指向外部世界,後者形容的是自己內心。
磬缽支撐著整個大自然
聽者會不自覺進入獨自的世界,這是頌缽的特質,帶你進入一個空間中。這個空間如幻如真,似曾相識。文通參考了他多年在舞台設計方面累積的心得,把留白和緩衝這兩種元素收攝進來。畢竟從藝術層面來看,留白的狀態,還是要由聽者自行填補。「接收者可以從中加插過去的記憶、聯想,創造屬於自己的空間,這點是無論哪一種藝術形式都能做到。我透過頌缽修習了十多年,我也會進入這樣的一個世界當中。為此我希望把經驗同步帶給聽者。然而我不會著力描繪這個意境,因為那太刻板了。只有他們發揮想像空間,作品才能成立。」
磬和缽的主要成分是金屬,而每個都是手工敲製而成。日月山川、山河大地,渾然天成,存在由來而久,文通又是如何在人工與自然之間作調和?「金屬是處於環境的下層,例如銅,來自地底,而我們手上的磬和缽就是取自這些精華。某程度來說,它們支撐著整個大自然。」優質的古董頌缽銅含量多達70%,這是為甚麼我們會聽到那種深沉的振頻,久久仍揮之不去。文通指出,隨著合金比例及製造工法有所不同,敲打頌缽所發出的聲頻自然有差異。他和團隊所使用的缽主要是來自喜馬拉雅山區──那裏泥土純淨而少雜質,柴火及水的質量都屬上乘,至於金屬更不在話下。「喜馬拉雅山常聚集不同修行者,有的甚至終身留在那裏,因此是個極具靈性的地方。」器物在不同人手中,會發揮不一樣的性能。文通認為很多時候我們會很用力敲打,因為表演者力圖表現自我,這樣傳遞出來的聲音是單向的,而非流動。有了好的演奏者和器物還不夠,當聽覺與身處的自然環境產生連結時,那是美妙而複雜的。誠如文通所言,身處洞穴和身處演奏廳敲打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而更細微的因素如場景的濕度、溫度都對磬缽當時發出的音色帶來影響。
現場錄音 即興創作
文通製作這三張專輯時,找來了一個非常專業的錄音室,但礙於頌缽是難於收音的樂器,因此灌錄時可謂挑戰極高,一來要有現場感,二來又因為頌缽善於與空氣共振,故此要避免接收到空間裏的其他聲音。在這次錄音之前,文通及其團隊已前後花了六、七年探索,要在哪個位置收音?收音用哪一種儀器?反反覆覆經過數之不盡的失敗例子,他們終於摸索了門路。「我們用live recording(現場同步錄音)的形式錄製,當下錄到甚麼便用甚麼,不加後期製作。第一天我們在嘗試階段,所錄到的音檔完全無法使用,因為那是一個很多知名歌手踏足過的錄音室,有很多創造性的能量在其中;到了第二天,我開始放下執著,不計較成敗得失,只是一心要把多年的精髓和這個空間分享,彷彿我要把祝福送給它。」在這種情況下,文通肩上的壓力減輕了許多,他變得更輕鬆,更懂得如何聆聽內在的聲音。在短短兩天之間,每天四小時,他一口氣錄了三十九首。「我是一進入狀態便不能輕易停下來,很多創作靈感會自行湧現。原本我們只是打算推出一張專輯,共十二首,最後幾乎是一發不可收拾,而創作團隊也不願意放棄每一首樂曲,於是就成了現在大家看到的這樣。」
最初創作時,三個主題已在文通心中成形,然而他並非依照線性邏輯處理,例如不是三十九首樂曲都已經寫好了譜。反而他是多以即興(improvisation)的方式演奏。「像爵士樂手那樣即興,代表你要很熟悉你的樂器,那是音樂演奏中最困難的。技法、看譜這些你可以透過苦練成就,然而即興要求的是你完全打開五官。」大家在觀賞頌缽演出時,可能會有一種錯覺,以為隨意敲打缽的任何一部即可,文通相信這是誤解:「其實任何樂器都有其相應的指法,只是我們沒為它命名,並不代表它不存在。我們敲打時從哪個方位切入、採用哪一個弧度?或者是要敲打還是摩擦?力度也很重要,有時太大力反而會令頻率變得刺耳,不舒服。為甚麼我們會覺得看似容易?因為人的本質是粗疏的,對於細微處不善加抉擇。更甚的是由於長期處於浮躁的狀態,一剎那的靜心對他們已經很受用,也自然無需要細思頌缽演奏的各種精密處。」
能夠在永恆的當下,便是最佳的療法
文通歷年來演出無數,有時候是個人,有時候會和大型一點的藝術團體合作,像無極樂團。無論如何,他大多數情況下仍然奉行即興創作的理念。「頌缽和不少樂器很合拍,琵琶、洞簫⋯⋯頌缽本身的包容性很強,它可以統領整個場域,也可以退居幕後,為其他樂器提供共存的環境。」他打趣道,頌缽是古老的器物,現代的玩法。「頌缽某程度上是用來破舊立新的。我們敲打時,提取箇中傳承的古老智慧,來到當下這攝心的一刻。如果你翻查古代文獻,古人不會像現代這樣拿頌缽來當靜下來的工具,大概古代生活遠不如現今那般緊張吧。」
佛教寺廟中,磬是常見的法器,在大殿有引導群音的作用。磬是龍天耳目,一旦使用它,便會召集十方諸神龍天護法前來與會。文通的磬缽,除了敲打給龍天聽,更打給眾生聽。「我們在與大地之間的連結著墨不少,因此給予大地是我們經常強調的。其次是大地之後如何回饋給我們,從而兩者形成一種交流。我認為我們要先用聲音祝福大地,最後才能臣服於大地底下,得到真正的放鬆,離開我執和我所。」事實上,文通定性他的方法為「磬缽靜觀」,在在顯示他不希望聽眾抱著太多期待。「一般來說頌缽和療法、治癒這些概念掛鈎,我敲打的時候,你的腳不會再痛了,你的頭不會再重了。若演奏者帶著這種思維去敲打,那他發出的聲音便不純正了,甚至會受到對方的干擾,因為他也會努力想提供一點甚麼,以回應對方的期待。總而言之,有期待便不真實了。」然而文通的頌缽並非完全不帶療癒性,而是他要療我們的心──套用他的說法,能夠在永恆的當下,便是最佳的療法。
文通既是舞台設計師,又是頌缽演奏家,對於視覺和聽覺的掌握,已臻佳境。對於兩種感官意象之間的轉換(即通感[Synaesthesia]),他也有深刻的看法。「由聲音引導觀看,所以我們有時候會覺得聽某段音樂,好像進入了一個甚麼意境。另一方面,我們在觀看例如指揮家的動作時,彷彿從他揮棒的手中聽到一段音節。大部分人只集中發展一個或多個感官,有的較敏銳,有的則處於基本已開發階段。因此我演奏時會動作幅度有時可以很大,即使你聽不清楚,也觀看到我的手是往哪個方向擺度。這只是單方面的影響,當數種感官一起聯動時,便會形成我們所謂的意境。」
在訪問期間,文通多番強調頌缽不只是療癒的工具,他要宣揚的是「缽文化」,故此他的教學涵蓋以下四方:技法、文化、心法及禪修。這四項從個人到器物到內心到個人,恰好是一個循環,正正符合文通對頌缽圓滿形象的一貫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