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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戲小劇場 : 看羅家英的粵劇獨腳戲《修羅殿》首演

年初,從羅家英口中知悉他要把自己編寫的粵劇《修羅殿》,改編成一個獨腳戲的版本,並由他親自演出。這引起我很大的興趣,務必要入場看看一個原本在大劇院由十數位演員合演的劇本,如何轉化成在小劇場由一位演員演出的一齣「粵劇獨腳戲」。

從大戲到粵劇獨腳戲

「大戲」是廣府人昔日對粵劇的一個稱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粵劇的演出規模宏大,人員眾多,情節豐富。若以粵劇的開台例戲《六國封相》為例,戲班正是通過這齣傳統劇目向觀眾展現劇團的規模和演員的技藝,因此昔日每逢新台期都必定先演這個劇本,才繼續上演其他的劇目。

粵劇《修羅殿》原是羅家英去年編撰的一齣大型劇目,由他和十數位演員於2021年中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首演,也安排了2022年底在西九戲曲中心大劇院重演,而粵劇獨腳戲《修羅殿》正是建基於粵劇《修羅殿》,從大變小的改編,並在茶館劇場首演。

小劇場的空間與時間

茶館劇場是西九戲曲中心的一個小型演出場地,設立的目的之一就是提供一個小規模的演出園地,以探索戲曲表演的可能性。茶館劇場的舞台面積和觀眾席數目都比大劇院來得細小,但這小規模正是實驗性功能的一項基礎條件。事實上,除了這一次羅家英演出十場的粵劇獨腳戲《修羅殿》,茶館劇場近年來不斷推出新編節目,例如《文廣探谷》(2020)、《開心穿粵》(2022),對粵劇的演出空間與時間有初步的探索。

茶館劇場的空間拉近了演員與觀眾的距離。觀眾可以近距離察看演員的妝扮、動作和表情,而演員也可以感受到近在咫尺的觀眾,他們對整個演出的臨場反應。以粵劇獨腳戲《修羅殿》為例,羅家英在茶館劇場的小舞台上,無論他的關目、唱唸、身段、做手、台步,觀眾可以在近距離欣賞,而羅家英也應該可以在演出過程中更直接感受到觀眾的現場反應。

粵劇獨腳戲《修羅殿》在茶館劇場的這次演出,也體驗到粵劇製作可以在時間方面的探索。近數十年來,粵劇的演出時間維持在4個小時左右,幾乎形成一種傳統模式,正如去年演出的粵劇《修羅殿》也有3個半小時。粵劇獨腳戲《修羅殿》的演出濃縮在1個半小時之內,卻仍舊保留了豐富的內容,以及有效交代了劇情的發展。在茶館劇場看完粵劇獨腳戲《修羅殿》,我還有充足的時間,輕輕鬆鬆地回家。

《修羅殿》的改編

根據演出簡介,粵劇獨腳戲《修羅殿》改編自羅家英自己編撰的同名大型粵劇版本,而大型粵劇版本又改編自日本導演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1950),至於電影《羅生門》的劇情則是改編自日本作家介川龍之介的兩部短篇小說《羅生門》(1915)和《竹林中》(1922)。粵劇改編自外國文學或電影早有例子,甚至可以說是編劇手法的傳統之一,昔日較著名的例子如薛覺先在1930年代的《白金龍》就是源於美國的電影。近今,羅家英也有類似的改編和演出,如《英雄叛國》(1999)和《李廣王》(2002),都參考了英國文豪莎士比亞的作品。

正如類似的改編,粵劇獨腳戲《修羅殿》的故事在時間、空間和情節上都已經有一定程度的「中國化」。劇本的故事背景由日本的平安時代改為中國明朝末年,劇情基本參考電影《羅生門》,主要通過倒敍的方式,述說一對夫婦在荒郊被一名強盜欄路行劫,釀成一椿命案,劇情的發展在時間和空間上不斷轉換,包括尚在人間的涉事者,以及從陰間被召喚的亡魂,三人在審訊過程中各自表述,道出了事件「真相」的不同版本,最終全劇在一遍不解的疑團中淡出。全劇不啻於故事的陳述,更強調道德價值的思考,深刻地揭示人性的軟弱,暗喻人言不可以盡信。

一次粵劇獨腳戲的實驗

小劇場獨腳戲的創作和演出是近代中國戲曲的實驗形式之一,各地方戲曲都有不少突出的例子,如吳興國的京劇、石小梅的崑劇、田蔓莎的川劇等等,他們各具特色,大大豐富了戲曲的發展。這次羅家英親自演出的粵劇獨腳戲《修羅殿》,也屬於小劇場的一次探索。在演出中,他一人分飾多個角色,包括樵夫、僧侶、公差、靈媒、強盜、武士及武士的妻子,透過現場表演和預先錄影,羅家英自己跟自己演對手戲。這種獨特的互動演出方法,有別於粵劇的一般傳統,為觀眾帶來一次相當獨特的欣賞經驗。

獨腳戲頗考驗演出者的個人演技、體力及記憶力,尤其是掌控演出的時間和節奏的能力。在粵劇獨腳戲《修羅殿》中,身兼編、導、演於一身的羅家英在簡約的舞台上,不僅有效利用了傳統戲曲的虛擬演技,表演了不少粵劇的傳統功架,唱唸了許多粵曲的傳統技巧。他掌握住整個演出的時間和節奏,既迅速又流暢地轉換不同人物,投入角色的心境,在各式各樣舞台技術的巧妙支援下,縱使偶有匆忙之處,但大致也是流暢的,效果不下於一個劇團的眾多演員合作演出。

在粵劇獨腳戲《修羅殿》中,羅家英一個人負責所有人物角色,當然少不了要反串女性的角色。他在劇中易弁而釵,扮演武士的妻子和靈媒。花旦不是羅家英的本行,然而他偏中高音區的聲線,頗為適合粵劇子喉的聲腔,加上他具備良好的基本功,能夠有效演繹劇中女性的唱腔和唸白。雖然整齣《修羅殿》的劇情橋段、場面及氣氛都是嚴肅的,故事更是一齣描述人性的悲劇。可是,當羅家英扮演花旦出場時卻引來滿堂觀眾的哄笑。這狀況可能源於他那稍為忙亂的妝容欠缺了青春少艾女性的一點嬌艷,又或是他近年較少反串女角的緣故,當然更有可能反映出他在電影的喜劇形象,早已深入民心,反串女角往往只為了攪笑戲謔而已。不過,是夜在羅家英嚴謹、努力和精細的花旦唱做功架表演下,觀眾很快就收起了笑聲,靜心欣賞本來就是悲苦的劇情,聆聽劇中女主人翁對命運的反詰。

觀看羅家英這次反串演出,不禁令我想起粵劇美學觀念的轉變。男花旦可說是昔日粵劇表演的標準,早期的女性花旦也要努力模仿,例如1920至30年代的李雪芳、1940至50年代的上海妹。若再次細聽她們的唱唸錄音,仍可以發現男花旦聲腔的深刻影響。雖然這類聲腔今天已成異類,不再被一般觀眾接受,但通過這次小劇場粵劇獨腳戲《修羅殿》的觀察,讓我們思考到,粵劇的一些傳統觀念在發展過程中也是在不斷改變,而小劇場可以探索的內容應該不限於新事物,也可以包括傳統。

小劇場的粵劇聲光電探索

獨腳戲的演員在演出過程並不孤單,也不是任意而為,而更需要準確掌握演出的時間和節奏,努力配合製作團隊的支援,例如羅家英在這次演出的過程中能夠迅速易容更衣,在化妝服飾的設計和操作方面,支援團隊應該花了不少心思精力。

除了羅家英在台上的投入表演,粵劇獨腳戲《修羅殿》的台前舞後製作團隊成員也值得讚賞。是夜首演,細緻之處可見未臻完善,但整體的場面氣氛與演出節奏也是吸引及流暢的。各式各樣現代藝術元素的運用,包括影像、聲效、燈光、佈景、道具等等,都很大程度上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就如這次的舞台設計,嘗試打破一面鏡子的傳統舞台形式,品字形的布幕和底景既扮演了傳統虎度門的作用,也適用作影像的投射、演出區的切割及燈光音效,有效加強舞台的縱深立體,讓演出區的產生寬廣的時空效果。綜觀茶館劇場的各種的聲、光、電效果運用,複雜程度不下於大劇院一個劇團演出的製作。這些創意顯示了粵劇獨腳戲《修羅殿》製作團隊的專業合作成果,也是對傳統粵劇演出的一次良好的探索。

戲曲音樂的探索

音樂的多樣性是粵劇的特點之一,包容和沉澱各式各樣的音樂元素就是它的風格所在。回顧不同時代的粵劇人也曾在創作和演出中有不少探索,他們當年的一些嘗試,成功被後來者長期採納到粵劇之中,例如京劇的鑼鼓、北派的武場、時代曲的旋律,以至於西方樂器的接納。這些有關音樂方面的例子正好反映粵劇一直具備開放包容的精神。

是夜,一眾年青擊樂和旋律樂器的粵劇樂師不僅要現場演奏,也要配合預先的錄影進行同步合奏,這種非傳統的演出方式對粵劇樂師來說是一項鍛煉。擊樂領導麥嘉威對劇中採用的鑼鼓演奏有一些非傳統的編排,例如改編的恐怖鑼鼓,又或是一些非傳統的鑼鼓點,既有效描繪人物的情緒又能適切地烘托出場面的氣氛,從而推動整個劇情的發展。

在音樂設計上,粵劇獨腳戲《修羅殿》並未因為劇本源於日本文學和電影而加入大和風格的音樂,而是應用了各式各樣粵劇常用的音樂元素,如梆子二黃,曲牌說唱,以及不同年代的小曲。另一方面,譚兆威專門創作的音樂也豐富了整個演出。他運用了不少半音或多調性的作曲技巧,創作出前奏、背景音樂和主題小曲。根據譚兆威透露,他的主題小曲創作是根據編劇給予的一大篇曲詞來譜寫旋律。他在創作時重視曲詞對劇情表達的重要性,從而譜出適合的曲調樂句。可能是他長期參與粵劇的拍和,聆聽他的小曲旋律線條、樂句劃分及曲詞音律配合,都能夠感覺到一定的傳統粵劇氣息,音樂也有效烘托劇情發展和場面氣氛。

一次獨特的探索

我個人相信小劇場獨腳戲是不可能取代大劇院的傳統大戲,而這類探索性質的創作和演出應該視之為把大戲搬到小劇場的實驗方式的一種。粵劇獨腳戲《修羅殿》是一次小劇場演大戲的良好實驗,製作團隊善用了小劇場的特點,在演出過程中,以演員個人為中心,糅合了粵劇常用的唱腔、唸白、身段、台步、功架,結合不同現代劇場的手法,透過多媒體的互動方式,以獨腳戲的形式在不到一半的時間重現一齣足本的廣府大戲。整個演出既展現了表演者的個人技藝,也揭示了小劇場演大戲的可行性,反映當代粵劇人承傳前人不斷探索的傳統。

在茶館劇場觀看完這一齣粵劇獨腳戲《修羅殿》首演後,萌生了兩點想法。首先是音響,個人認為一般的粵劇演出,音響仍然流於平面單向,欠缺空間的立體化,若能夠在音響設計方面再多一點想像,配合現代的先進科技,拓展劇場的音樂立體化,這不僅可以進一步豐富粵劇的演出效果,也可以為觀眾帶來更具浸沉的觀劇感受。

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點,若在粵劇的現有基礎上,編劇能夠跳出慣常戲曲改編的影子,更大程度地進行全面的創作,這應該是大戲在小劇場更具意義的一項探索方向。

相關文章請參考:
「小劇場粵劇獨腳戲」《修羅殿》評鑑──縱目世界劇場上的獨腳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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