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進念.二十面體第四度重演《13.67》,這部改編自香港推理小說作家陳浩基同名得獎作品的劇目,以神探關振鐸屢破奇案為主軸,串聯1967至2013年間的六個關鍵案件(1967、1977、1989、1997、2003和2013),逐步解構香港的歷史脈絡。《13.67》2.0不僅是一場扣人心弦的推理之旅,更是一幅橫跨數十年的港式時代畫卷。
進念從劇場故事到營銷,每處均可見其希望以《13.67》的故事書寫香港歷史,例如《13.67》2.0流行文學×香港奇案:電車零食之旅,以口述故事的方式帶領觀眾遊走中西區。
胡恩威導演將陳浩基的小說改編成一場跨越時空的舞台體驗,以獨特的敘事手法與音樂元素,重新書寫香港從1967年到2013年的歷史與社會變遷。
其中1967年六七暴動與1977年警廉衝突兩個章節,分別使用Borrowed Time及Borrowed Place作為章節名字。「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源於澳洲記者Richard Hughes,1968年出版的”Hong Kong: Borrowed Place , Borrowed Time”,是香港那個時代的比喻,亦是當時香港人對於香港的想像,以及預見中國恢復對香港行使主權的必然結果。全劇以關振鐸的故事鋪寫香港歷史。

敘事劇模式的難處──說書人方式還原書本,讓觀眾較難投入
《13.67》2.0採用了敘事劇模式,由關振鐸、駱小明、唐穎以第一人稱視角擔任說書人,逐一串聯起六個時代的案件。這種結構充滿野心,試圖在短短兩個小時內,將橫跨數十年的香港歷史濃縮為一場舞台體驗。說書人不僅負責敘述劇情的轉折,還以旁觀者的角度提供進行解讀,讓觀眾得以快速切入不同年代的背景與氛圍。
導演試圖利用敘事劇模式,忠實還原小說的複雜結構與多層次敘事,同時亦希望觀眾「將劇當書看」。然而,這種形式也帶來一定的疏離感。雖然劇本試圖忠實呈現案件的起承轉合,但因劇場時間有限,對於未讀過小說的觀眾而言,快速切換的敘事節奏容易導致情感缺失,難以完全沉浸於角色內心或案件的緊張氛圍。由於敘事本身被分割成多個片段,觀眾很難長時間沉浸於某個故事情節或角色關係之中,情感上的投入可能因此被削弱。
慶幸的是,因為故事本身以關振鐸為骨幹,每個時代的角色數目並不多,加上音樂總監陳浩峰、于逸堯的功力,將配樂成為建構歷史氛圍的重要一環,例如,1967年的粵語時代曲的編曲放進配樂當中,讓觀眾能置身於該年代中;同時,演員本身亦有足夠功力抓緊該時代角色的動作、神情,還原該時代的人物精粹。然而,這種快速切換有時難免讓觀眾感到稍顯零碎,尤其在人物情感與情節發展尚未完全建立時,就進入下一個時代,可能削弱了劇情的張力與情感共鳴。
《13.67》2.0重新拼湊原著小說的結構,從關振鐸的退休開始說起,並非與原著相同的倒敘結構,而是破碎的散敘結構,滿滿的後結構色彩,讓觀眾在劇中尋找線索,嘗試還原關振鐸的人生(香港歷史),才發現關振鐸的黑與白之間並非如此線性。劇場空間試圖還原這種「拼貼式」閱讀體驗,通過投映裝置將字幕變成類近書本的閱讀文字,讓觀眾彷彿在閱讀一本活生生的小說,試圖與作者陳浩基對話。
然而,這種「小說式敘事」也對觀眾提出了較高的要求,小說讀者可以反覆翻閱,細細品味細節,而劇場觀眾則需要在有限的時間內記住每個案件的要點與人物關係,才能拼湊出整個故事的全貌。如果觀眾稍有疏漏,可能會對整體劇情產生困惑。
另一方面,敘事劇的模式為《13.67》2.0提供了一個表現歷史與個人交織的契機,以人物看穿歷史。每一個影響關振鐸人生案件的背後,都隱藏著當代的社會矛盾與歷史傷痕,例如1989年〈泰美斯的天秤〉,關振鐸表示警察就如一把劍,將犯人送上法庭,由法庭定義公義。說書人作為旁觀者,既是案件的解說者,也是歷史的見證者,更是歷史與案件的參與者,讓觀眾在角色的命運與香港的歷史之間找到聯繫。

黑與白之間,如何定義?
本劇對「黑與白」的探討,超越了推理劇場本身的二元對立,偵探必然找出犯人,進一步延伸至香港歷史的灰色地帶。故事中的每一次案件,不僅是對正義與罪惡的追問,更是對不同時代背景下人性與社會矛盾的反思。例如,1967年〈Borrowed Time〉揭示了殖民地時期的政治動盪,關振鐸需要思考對與錯。1989年〈泰美斯的天秤〉,甚至以黑色手法(偽證)達成他認為的白色目的(拘捕犯人),亦在後來成為其徒弟駱小明在2013年〈黑與白之間的真實〉的辦案方法,但問題在於黑與白之間是否由一人定義?透過劇場,導演放大了黑與白之間的曖昧,成為劇作家對香港歷史的隱喻,也是觀眾不得不面對的思考。
同時,導演避免了小說中某些對白,或許單純只是不想把道理說得太清楚,或許是讓觀眾感受言語外的言語,例如關振鐸在1967年說:「我不知道,香港為甚麼變成這樣子。四個月前,我完全沒想過,我們這個城市今天會是如此模樣。佇立於瘋狂與理性界線上的模樣。這界線逐漸模糊,我們漸漸分不清到底甚麼是理智,甚麼是瘋狂,甚麼是正義,甚麼是罪惡,甚麼是對,甚麼是錯。也許,我們只能祈求自身的平安,生存變成活著的唯一的理由,唯一目的。」
音樂作為過渡,成為歷史的象徵
音樂在《13.67》2.0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配合敘事劇模式與平實的佈景設計,音樂成為跨越年代的情感紐帶與歷史象徵。從粵語時代曲到廣東流行音樂,音樂的變化反映了香港不同時期的文化氣息。每個角色與時代的出場,都以當時的流行音樂作為出場方式,由角色親自演繹。
當中,音樂總監陳浩峰、于逸堯處理一段超過30年的粵語時代曲/廣東流行音樂的編曲特別出色,讓觀眾從音樂中找到屬於自身於歷史上的位置與共鳴,稍稍遜色的是劇場的音響無法做到360度的包覆感,同時聲音平衡略為過大,以致觀眾無法完全沉浸其中。此外,角色親自演繹歌曲的設計,既貼合角色情緒,又能快速帶領觀眾進入時代氛圍,但某些歌曲對部分演員而言可能稍顯「為難」,特別是在定Key方面。
另一方面,《13.67》2.0音效亦是非常出色,劇中隨音樂以外,運用了不同時代的產物作為貼合時代的符號,傳呼機、打字機、網絡等,符號的運用體現在音效與對白設計中,例如傳呼機的編碼。不過,一幕轉場中敘述香港的通訊科技歷史發展略帶說教意味,但對於學生導賞場來說,不失為一場「說書」的實驗。

投映裝置,還原小說
進念一向以實驗性舞台技術見稱,《13.67》2.0也不例外。投映裝置將小說文字視覺化,重現了關振鐸推理時的思路與情境。然而,過於依賴視覺效果可能分散觀眾對劇情的專注度,尤其在裝置與敘事缺乏緊密聯繫時,觀眾甚至可能不知該專注於演員還是字幕。
劇場選擇──放大唐穎的重要性
2003年〈囚徒道義〉中,敘事角色由關振鐸變成唐穎,一方面充滿了懸疑感,到底他死了沒有(結局表明他轉換了身份),另一方面以第三者的視角重新闡述關振鐸的黑白難分(教唆唐穎佈局假死陷害兩名黑社會大哥),但我不太理解為何導演單純放大唐穎的角色作獨立分場,而不是其他角色或其他章節的其他角色。或許因為出現一個女角色,讓劇場視點轉換,或許是唐穎成為關振鐸轉變的重要一環,但在劇場中我並沒看到唐穎的獨特性。
同時,可見黃安晴的戲曲元素放進劇場之中,屬一個有趣的實驗。他不斷玩弄頸項上的布條,像是戲曲中的水袖或紅羅或白綾,一方面看到他的戲曲身段,另一方面以類近皇帝賜臣下自殺的三尺白綾,比喻角色是自殺的。安晴首次的劇場演出,雖可看出對於劇場情緒表達與身體的緊張,但仍算努力地演繹出角色的矛盾,同時他唱出王菲的《約定》與楊千嬅的《少女的祈禱》時,努力改變發聲方法更為貼近流行曲,雖仍見戲曲的痕跡,但值得嘉獎。

2025年香港,如何看待「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
當《13.67》在2025年的香港重演時,其歷史背景與當下社會的對話尤為耐人尋味。「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不僅回應了小說的情節,更成為對香港現狀的深刻隱喻。
在劇場內,觀眾不僅是案件的旁觀者,也是歷史的見證者與參與者。觀眾在看關振鐸的故事,本身亦是關振鐸的故事。這種共時性的設計,讓舞台成為一面映照現實的鏡子,使劇作的意義超越了其本身的敘事框架。
《13.67》2.0是一部充滿野心的作品,試圖在推理故事與歷史敘事之間找到平衡。雖然部分地方猶有不足,但其對香港歷史的多層次探索,以及對黑白之間灰色地帶的思考,讓這部劇成為一幅意義深遠的時代畫卷,同時在2025年的香港仍需要講香港歷史與香港故事的作品。
在2025年的香港,這部劇或許不僅是一場舞台表演,更是一次對如何理解這座城市的深度對話。
演出照片:進念.二十面體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