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念.二十面體主辦的舞臺劇《唔講得》,由葉童、黃德斌、楊永德、李俊樂聯合演出,進念聯合藝術總監胡恩威改編並執導、陳善之監製。劇本改編自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藝術總監喻榮軍的原著舞臺劇《不可說》,並首次將5.5G網絡技術融入劇場。
「《不可說》的靈感源於我對生活本質的認知與思考,特別是生活的日常狀態、命運的無常,以及人類的孤獨。」—— 喻榮軍
胡恩威沿著喻榮軍的思路,將劇情從生活的日常到生命的無常層層遞進,帶領觀眾進入迷路的劇場空間。整部劇時而懸疑、時而催淚、時而幽默,最終拼湊出一個荒誕而矛盾的世界。
日常中的裂縫:從問題開始
《唔講得》以多層次的敘事和細膩的情感鋪陳,帶領觀眾進入一個充滿矛盾與交錯的世界。劇情從一對醫生夫妻的日常對話展開,黃德斌飾演的腦神經外科醫生與葉童飾演的腦神經內科醫生妻子閒聊著日常,卻引發出二人對問題本質的爭論,在不知不覺間變成爭吵,如同我們在日常中也會不自覺地走向一個未知的境地,回頭不知自己為何走到這裡。
夫妻間的對話揭示了婚姻生活的平淡與破碎,也讓觀眾察覺到雙方潛伏已久的矛盾,無法溝通但每一秒都在對話的生活,成為二人間的核心張力。
李俊樂飾演的兒子以一名旁觀者身份遊蕩於父母之間,扮演著一個沉默的靈魂,仿似未被說出的情感與秘密。直至,楊永德飾演的大學舊同學董青雲突然來訪,打破了家庭的平靜,也揭開了這對夫妻掩蓋多年的謊言。
符號與隱喻:腦內科與腦外科
劇本以腦內科與腦外科作為重要的符號,象徵著人類的精神性(感性)與物理性(理性),並以女性與男性作為展演的方式,配合舞臺設計的人頭裝置,層層加深全劇的定調 – 意會與說穿。
「問題本身唔係問題,分析問題先係問題」 – 《唔講得》
全劇似乎關於三角戀,又似乎關於夫妻關係,又似乎關於親子關係,四個主要人物不斷「重啟」和身份變換。當你以為揭破真相時,原來又進入另一個遊宮,一種無法看穿的事實,以相同的故事元素重構再重構,回應著當代城市的現況,既難以說明,亦無須說明,只可意會而不可說穿,同時也揭示了生活的本質:孤獨與疏離。人們試圖以語言無限接近對方,卻發現語言的無力,惟有在語言之外才有接近的可能。
上半場:從笑話到真相
全劇上半場以線性敘事推進,充滿濃厚的日常氣息。角色之間的對話表現出生活的沉悶與重複,彷彿是對生活的無趣進行嘲諷。在對白呼吸之間,觀眾或能意會到導演鋪陳的笑點,以幽默反省自身的生活狀態,然而幽默之下卻是層層的苦悶。夫妻間綿密而短促的對白,圍繞「問題的問題」展開,呈現出一種繁瑣卻無意義的狀態,導演胡恩威則巧妙地利用這種沉悶感,為後續的劇情衝突和真相揭露奠定基礎。
隨著董青雲登場,夫妻的日常被徹底打破,他揭開了一個深藏多年的家庭秘密:夫妻始終生活在失去兒子的陰影之下。他們的兒子其實早已因車禍離世,中秋便是他的死忌,這轉折不僅震撼觀眾,也將角色的痛苦、矛盾與愛無情地拉到了臺前,讓觀眾從虛幻逐漸走向真實。
導演將兒子死亡的揭示放於中場休息前,葉童飾演的母親角色在得知真相後的情感釋放直擊人心,其表演將角色在幻覺與現實之間的掙扎刻畫得鮮活而生動,讓觀眾深刻感受到,劇中的「日常」其實早已被痛苦和謊言腐蝕。劇情結構在模糊與清晰之間反覆切換,讓觀眾在真相揭露時,才猛然感受到情感的重量,為下半場埋下伏筆。
下半場:在迷失跌宕中尋找方向
相較於上半場的幽默與日常鋪陳,下半場的劇情呈現出一種失控的狀態,充滿了碎片化的敘事與時空錯位,或許正如角色們的情感一樣,在生命的無常中迷失方向。
當觀眾以為劇情正在逐步揭露真相之際,導演卻選擇將整個敘事打碎。角色們在不斷重複的情節核心中來回穿梭——車禍與中秋節的團圓,一幕是兒子的死,一幕是母親的死,一幕是父親的死,一幕是所有人都陷入瘋狂的場景。這些情節交錯拼貼,構成了多重可能的現實與虛構,讓觀眾無法確定故事的真相。
導演刻意讓觀眾在下半場中迷路,藉此傳達現實生活的無序與失落感。每當角色似乎即將走向平靜與和解時,劇情筆鋒一轉,再次打破即將到來的安穩,將角色與觀眾一同拉回混亂之中。透過不斷重構的敘事結構,讓觀眾如同角色一般迷失於現實與幻想之間。
最後一幕以戲曲形式演出,背景音樂以弦樂突變為中式音樂,演員在舞臺間不停跳躍,對白夾雜戲曲的念白和唱腔,風格突變的荒誕表演揭示了所有角色其實身處精神病院的設定,回應了腦內科與腦外科的隱喻,也合理化了下半場的敘事碎裂感。導演以第一幕的臺詞「問題本身不是問題,分析問題才是問題」作結,似乎在暗示:問題無需被解釋,而生活的本質也無需被完全理解。所謂結局,其實觀眾也在思考是否身處另一場騙局,不過筆者亦認為好像不必尋找何謂結局,反而是透過這種碎裂意會城市生活,也呼應了角色們面對情感困境的無力感。
演員的表現:多重意涵的「唔講得」
《唔講得》的劇名蘊含多重意涵,不僅象徵夫妻之間無法言說的隔閡,也隱喻角色對真相的掩飾與逃避。四位演員在劇中交替展現不同的身份與情境,透過細膩的表演將「唔講得」所代表的多層次含義詮釋得淋漓盡致。
葉童的演技高度凝練,她在不同處境中展現出截然不同的情感層次,同時保持著角色內心的神經質與細膩轉折。無論是對兒子的幻想還是真相揭露後的崩潰,她都以精準的情感表達,讓觀眾深刻感受到角色在愛與失去中的掙扎,她不僅捕捉了角色的痛苦,更將其推向生命的無常與愛的多重可能性,並在荒誕的情節中找到秩序與情感的核心。
黃德斌以自然且細膩的表現,將丈夫角色的內心矛盾詮釋得絲絲入扣。第一幕中,他與葉童對白往來的層次感尤為突出,從不知所措到生氣,從無奈到沉默,逐步展現出男性角色面對生活困局時的煩厭與無力感。他對對白的控制與情緒鋪陳,顯示了他對角色心理的深刻把握,也足見其在影視界的深厚功力。然而,作為首次出演舞台劇的演員,他在舞臺走位、咬字和對白的掌控上仍顯得稍許生澀,特別是在首場演出中,對白偶有失誤,導致部分執行時間點(Cue點)未能完全準確,略微影響了現場的節奏感。這些細微的不足雖令人遺憾,但也彰顯了劇場團隊的豐富經驗,能迅速調整並維持整體水準。
獨特的演出:出色的音樂與略為生澀的演技
李俊樂的演技雖然稍顯生澀,整場演出中能看出其表演的用力與雕琢痕跡,例如:他刻意模仿幼稚的動作與聲音,略顯不自然,但從角色設定的角度來看,這些特質反而與角色的性格契合,並未讓觀眾感到突兀,甚至帶出一種獨特的稚氣與可愛。
導演巧妙地發揮了李俊樂作為國際級口琴演奏家的優勢,讓他的口琴演出成為劇中的亮點之一,透過減少角色的臺詞負擔,將他的音樂才能充分融入劇情,並與兩位前輩音樂人陳浩峰與于逸堯的選曲與編曲相輔相成。與其說他在演技上略顯拘謹,不如說他的口琴演奏比角色塑造更為從容自在,展現了專屬其的舞臺魅力。
作為德國世界口琴節冠軍,李俊樂在劇中兼任口琴演奏者,以音樂為劇情增添了豐富的情感層次,不僅填補了轉場時間,更以音樂的形式凝固了劇場空間的情緒,營造出一種充滿留白之美的氛圍。尤其是在月圓之夜的場景中,口琴的旋律與劇情完美融合,傳遞出細膩而動人的情感張力,成為全劇中不可忽視的亮點。
視覺與技術:實驗性的交織
進念的作品一向以實驗性著稱,《唔講得》亦延續了這一特色。本劇在視覺設計上運用了大量的實驗元素,例如:隨劇情推進而變化的背景燈光——從黃到紅再到藍,不僅營造了情感氛圍,也象徵了角色內心的起伏與轉變。
此外,劇中首次引入5.5G網絡技術,觀眾可通過手機掃描 QR Code 與舞臺互動,甚至以手機鏡頭拍攝演員的表演,例如:劇中使用了 Long Take(長鏡頭)拍攝葉童與黃德斌展現生活冗長與苦悶的對話場景,以及 Top-Down Shot(俯拍)捕捉葉童面對兒子逝世時的內心掙扎。這一技術的應用展現了強烈的實驗性與創新勇氣,賦予劇場演出新的層次感。
然而,由於現場網絡連線不穩,部分觀眾未能順利參與互動,導致互動效果大打折扣。同時,這類技術對演員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在鏡頭和舞臺兩種不同的表演方式之間來回切換,而在實際效果上,部分觀眾與演員在此過程中失去焦點,特別是對於一些年長觀眾或缺乏科技操作經驗的觀眾而言,這種互動模式反而成為了一種負擔。現場甚至出現觀眾在臺下大喊「不能上網!」的情況,不僅影響了其他觀眾的觀賞體驗,也讓劇場氛圍一度陷入尷尬。
此外,為了幫助觀眾熟悉這種實驗性的互動模式,劇組在開場前和中場後安排了演員向觀眾介紹如何掃描 QR Code 進行操作。雖然這種引導是必要的,但在某種程度上卻浪費了舞臺、燈光與音效設計在觀眾入場期間營造的沉浸感,使觀眾短暫出戲,影響了整體的觀賞體驗。
碎裂中的完整性
《唔講得》並非一部典型的劇場作品,而是一次將影視語言融入舞臺的實驗,舞臺劇式的演繹與敘事,在手機鏡頭的配合後,在不同段落讓觀眾能觀看不同鏡頭下的演員演出,包括:Long Take、Close Up、Top-Down Shot等。它在敘事與表演上呈現出多層次的張力,讓觀眾在笑與淚、迷失與尋找之間反思生活的本質。
或許,正因為它不完美,才更貼近我們不完美的生活;正因為它的碎裂,才讓我們以反身性理解自身與我們的城市。
「問題本身唔係問題,分析問題先係問題」 – 《唔講得》
或許,世間許多事物只可意會而不可說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