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藝術發展局剛於5月22日公佈了「第十六屆香港藝術發展獎」的得獎名單。文學界在這一屆可謂豐收,除了專屬範疇的「藝術家年獎」和「藝術新秀獎」外,不分界別的「終身成就獎」和三個「傑出藝術貢獻獎」之一分別由文壇前輩張彥(筆名西西)和董橋獲得。
而董橋今年又獲得另一獎項──他去年出版的《文林回憶錄》(牛津大學出版社)成為了今年3月公佈的台灣「師大梁實秋文學大師獎」散文組的優選作品。事實上,董橋無疑是香港文學家中最受海峽兩岸稱譽的,兩個獎項實至名歸,說他是香港當代最重要的散文家實不為過。筆者去年在本網站的一篇文章(見 惜舊書)曾提及,很多藏書家積極追尋他舊作的初版,甚至他早年的翻譯作品也價值不菲。
董橋本名董存爵,是印尼華僑,出身書香世家,父親為著名書法家。他中學畢業後負笈台灣,入讀成功大學外文系。取得學士學位後,他於六十年代中期曾在香港工作一段時期,其後前往英國深造和工作。董橋到1979年遷回香港,之後主要任職報界,曾在《明報》和《蘋果日報》出任社長及總編輯等要職,至2014年退休。
董橋的文學創作以散文為主,極少涉足其他類型,作品在七十年代起散見香港的報刊,並開始在港、台出版散文集,第一部作品為1977年推出的《雙城雜筆》(文化‧生活出版社)。他逾四十年來創作不輟,至今推出的散文集約達四十五部(只計算原版作品,不計算更改書名再行推出的作品,或舊文結集的精選文集,他另有兩部書法作品結集)。
董橋初期(七、八十年代)的作品已有可觀之處,特別是以《明報月刊》總編輯身份寫的〈編者的話〉,有別於一般報刊的「編者的話」,是別具特色的散文。其中有一篇〈薰香記〉(收錄於《這一代的事》,1986,圓神出版社),以類近武俠小說的筆調,側寫中英談判香港前途問題,特別是惹人注意,傳誦一時。不過,當時他的寫作內容和風格可算仍在摸索之中。到1989年,香港文壇和報業老前輩羅孚以筆名柳蘇在北京《讀書》雜誌發表了〈你一定要看董橋〉一文,說董橋的散文「一流」,證明香港在通俗文學和專欄雜文之外,尚有精緻文學,讓內地讀者開始注意到董橋。
如果將董橋的作品分成幾個時期,上述可說是嶄露頭角的第一期。筆者認為,他九十年代中期撰寫的《明報》專欄〈英華沉浮錄〉,以及其後《蘋果日報》專欄〈時事小景〉則可算是第二期(以作品結集計算,則是明報出版社的十輯《英華沉浮錄》(1995 – 1997)和牛津大學出版社由《沒有童謠的年代》(1999)至《倫敦的夏天等你來》(2002)等四本)。兩個專欄當時每周見報三天至五天不等,篇幅較為短小,而且本來有特定的內容範圍:前者談中英語文和中西文化;後者圍繞時事發表感想(不一定是評論)。這種短文,加上固定題材,本來未必最適合散文家發揮,但董橋卻在這段時期逐漸建立起自己的風格,而且後來也擺脫了既定題材的規限,隨自己的喜好而寫。文章日益精采,加上該兩份報章銷量不俗,欣賞董橋的讀者陸續增加。
自2002年的《從前》起,牛津開始以硬皮精裝出版董橋的書籍,不但裝幀講究,設計典雅,他的作品也進入了黃金時期。雖然仍以報章專欄為基礎,但選材更見個人特色,往往在一段時期內推出一系列同一題材的文章;而且篇幅增長,有助展現董橋文字的優點,內容細節豐富,描寫細膩,節奏舒緩。
董橋過去十多年的作品題材大抵可以分為兩類:寫人和寫物。後者通常從他的收藏嗜好出發。董橋是收藏大家,舊版英文書籍和藏書票、中國文玩、字畫,以至文人的書信手稿,都是他涉獵的範圍,蘇富比拍賣行更曾為他的藏品舉行過展覽。筆者對這幾門收藏都是門外漢,但是閱讀董橋怎樣追尋心頭好和箇中的學問,還是趣味盎然。買賣過程、珍品的價值和牽涉人物的歷史故事,在董橋筆下前後穿插,層次複雜,值得細味。筆者尤其感到好看的,是作者一方面想將藏品的珍貴之處公諸同好,另一方面卻不想予人有炫耀之感,筆調之間的拿捏分寸實在不容易。
說到寫人,其中又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著名的文人和學者。董橋寫與他們的交往,從微觀看,讓讀者了解到一代知識分子的性格、情操及風骨;從宏觀看,引用上述「師大梁實秋文學大師獎」的「評審推薦語」:「《文林回想錄》是一部時代翦影,寫得搖曳生姿。因為工作,因為香港文學轉接站的『戰略』位置,董橋結交不少南來北往的文人,讓我們見識到南洋與中國文壇如何在50、60年代的香港交會……是研究文學史的重要資料和憑據。」(鍾怡雯,作家/台灣元智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
而他寫一些大眾不認識的人物又是另一番風貌。他們是董橋的舊相識,可能是不求聞達的鴻儒、顛沛流離的才女,又或是血氣方剛的少年。曾有人問董橋,文中的故事是否都是真人真事,還是有「小說」的虛構成分,他沒有正面回答。無論如何,這些昔日故事的特點不在於情節曲折傳奇,董橋反而在描寫悲歡離合和七情六欲時,刻意刪削枝節,筆觸保持平淡,但是讀者卻更深刻地領略到世態、命運和人性。
筆者相信,董橋的散文能夠廣泛獲得兩岸三地文壇推崇,除了內容獨到,文筆優美外,更因為他描繪的是一個已經逝去的世代。他大多寫舊人、舊地、舊人、舊事、舊物;閱讀這些文章,會令讀者沉浸在仿彿與現世隔絕的環境中:那是有很多讀書人熟讀舊文學和歷史的年代,那是文人、藝術家和工匠創造了大量精采作品的年代,那是未有手機和互聯網的年代,更重要的是,那好像是講求文化、教養、情誼、操守和是非的年代。正如董橋將書齋命名為「舊時月色樓」,他和讀者追懷的,正是這種昔日的美景。 最近,董橋在自己的一些舊作(藏書家鄭明仁的藏品)上題簽,於《小風景》(2003,牛津大學出版社)的扉頁上寫道:「風景已變,往事如夢。」在這樣的時代,相信想回味舊時月色的人會愈來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