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動畫捨棄語言,我們聽見了什麼?
拉脫維亞導演金茲斯.巴洛迪斯(Gints Zilbalodis)的《貓貓的奇幻漂流》(Flow)以「零對白」顛覆傳統動畫敘事,卻意外成為奧斯卡最佳動畫的強力角逐者。這部作品彷彿一場當代寓言──當人類文明被神秘洪水吞噬殆盡,動物們的沉默漂流反而揭露了語言之外深層溝通的可能。

片中黑貓、拉布拉多犬、狐猴等角色,僅憑微妙的眼神交流、細膩的肢體動作與環境的互動來傳遞複雜情緒。例如黑貓初次登船時緊繃的背脊和豎直的尾巴,或是蛇鷲展翅時羽毛的顫抖與遲疑,這些非語言表達比任何台詞都更直觀地展現了信任與恐懼的心理拉鋸戰。這種「純粹的肢體敘事」精準呼應了表達藝術治療中的核心理念:當傳統語言系統失效時,身體動作與環境互動自然成為潛意識最真實的翻譯器。導演刻意摒棄擬人化的手法,讓每個動物角色都保持其物種特有的原始習性(如貓科動物的高度警戒、犬類的社會性熱情),這種處理不僅增強了電影的生物真實性,更強化了跨物種情感共鳴的可能性──正如日常生活中,我們總能從寵物的肢體語言讀懂牠們當下的需求與情緒,完全不需要言語的輔助。
而這種精心設計的沉默敘事,恰是對當代社會「語言過剩」現象的深刻反思。在這個被社群媒體、廣告標語狂轟濫炸的時代,《貓貓的奇幻漂流》彷彿一劑解藥,邀請觀眾重新調頻,學習細心觀察、用直覺感受、用身體理解這個世界。這種回歸本真的溝通方式,或許正是解決當代人際關係疏離的一把鑰匙。
寂靜的音樂性:從John Cage到洪水中的環境聲
電影的聲音設計隱藏著美國先鋒音樂家約翰.凱吉(John Cage)的深刻哲學印記。凱吉1952年的經典作品《4分33秒》(4’33″)徹底顛覆了傳統音樂概念──演奏者在鋼琴前靜坐四分三十三秒不發一音,讓音樂廳內的環境聲響(觀眾的咳嗽聲、座椅的吱呀聲、窗外的雨聲)自然成為演出的一部分。這位音樂哲人曾說:「無聲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存在的只有我們未曾注意的聲音。」
《貓貓的奇幻漂流》將此概念轉化為視覺敘事。在被洪水淹沒的世界裡,浪花有節奏地拍打船身的「咚咚」聲、風穿過鋼筋廢墟時的尖銳呼嘯、動物爪掌摩擦木板發出的「咯吱」細響,這些自然聲響共同構成了一部宏大的「環境交響曲」。特別是在黑貓獨坐船頭凝視遠方的場景中,鏡頭特寫牠微微顫動的耳尖,觀眾彷彿透過這對靈敏的貓耳,聽見了一個被我們長期忽視的聲音世界──流水深處的暗湧、雲層移動的摩擦、甚至是植物生長的細微震動。這正是凱吉所倡導的「無為而聽」(Let sounds be themselves)理念的絕佳體現。
電影中最耐人尋味的聲音設計,在於導演對「絕對寂靜」概念的否定。即使在蛇鷲升天這個極具超現實色彩的場景中,背景依然存在著微風拂過羽毛的沙沙聲、光影流動產生的視覺「聲音」。這種處理暗合凱吉受禪宗思想啟發的藝術觀點:真正的寂靜不是物理上的無聲狀態,而是一種能夠包容萬物聲響的開放性心理容器。當我們學會接納環境中的所有聲音,反而能達到更高層次的寧靜境界。

跨物種同盟:當貓與狗共享一艘方舟
電影中隨波逐流的動物漂流小隊,宛如一場精妙的「後人類」社會實驗。團隊成員包括:崇尚獨行的黑貓、淡定的水豚、天性善良的拉布拉多犬、患有收集癖的焦慮狐猴,以及失去自由的蛇鷲。這些性格與能力迥異的物種被迫在末日洪水中組成臨時共同體,牠們的互動過程揭示了一種突破性的「跨物種倫理」:生理構造的差異(爪、喙、鰭、翼)不僅不會阻礙合作,反而能催生出意想不到的互補關係。
這種跨物種合作在電影中有許多生動展現:比如水性極佳的水豚會耐心教導怕水的黑貓游泳技巧,而身手敏捷的黑貓則能完成犬隻無法企及的高難度任務;失去飛行能力的蛇鷲雖然無法直接參與救援,卻能憑藉視野為團隊導航。這種有機的互助網絡完美呼應了哲學家唐娜.哈洛威(Donna Haraway)提出的「伴侶物種」(Companion Species)理論──她認為所有生命本質上都處在與他者共構的存在網絡中,人類從來就不是什麼萬物之靈,僅僅是生態鏈中一個眾多卻又獨特的節點。
導演更巧妙地顛覆了「弱肉強食」的傳統自然觀。當蛇鷲的同類搶走黑貓辛苦捕獲的魚時,衝突並沒有演變成你死我活的暴力爭鬥,而是以蛇鷲主動補償的方式和平解決。這個細節暗示了一種超越達爾文主義的全新共存可能──在資源匱乏的極端環境下,不同物種間依然可以發展出基於同理心的道德準則。這種觀點對當今人類社會的啟示意義不言而喻:如果貓和狗都能在末日來臨時學會和平共處,自詡文明的人類又有什麼理由繼續種族歧視和戰爭?
神話的當代改寫:洪水、鹿群與升天的蛇鷲
《貓貓的奇幻漂流》全片瀰漫著濃厚的神話詩學氣息,導演在現代動畫的框架中巧妙地埋藏了多種文化符碼。鋪天蓋地的洪水顯然隱喻著文明的毀滅與重生(令人聯想《聖經》中的諾亞方舟故事);神秘出現又消失的鹿群象徵著引路的靈性存在(呼應北歐神話中連結九個世界的巨鹿);而蛇鷲最終的升天場景則創造性地融合了基督教「天使接引」與佛教「涅槃解脫」的意象。特別是蛇鷲消失前的那一刻,黑貓拼命追趕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同伴離去的畫面,精準捕捉了人類面對神聖超越性時的無力感與頓悟瞬間。
但導演並沒有簡單複製傳統神話的「救贖敘事」。當洪水最終退去,世界並沒有恢復原狀,而是呈現出一種陌生的新荒蕪──巨大的古樹從水底緩緩升起,既象徵著生命的頑強,也暗示毀滅與重生本是一枚硬幣的兩面。這種「反烏托邦式的希望」深刻呼應著當代生態危機:在環境破壞已不可逆的現實下,人類不可能回到工業革命前的原始淨土,唯一可行的出路是學習在文明的殘骸上重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

沉默教會我們的事
《貓貓的奇幻漂流》最震撼人心之處,在於它用極簡的動畫語言證明了真正的豐饒往往存在於沉默之中。當我們放下語言的預設框架,就能從黑貓收縮的瞳孔中看見最原始的恐懼與勇氣,從水流的多重奏裡聽見地球母親的脈動,從跨物種的偶然觸碰中感知同理心的生物學起源。
在全球氣候危機與第六次物種大滅絕的陰影下,這部看似簡單的動畫提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倘若人類文明真的走向終結,我們能否像這些動物角色一樣,在沉默中重新學會最本真的溝通方式?或許答案從來就不在華麗的演說辭中,而在那些沒有台詞的相互凝視裡,在危難時刻無言的並肩作戰中,在每一次超越物種隔関的溫暖依偎間。
〔編按〕《貓貓的奇幻漂流》於2024年康城影展「某種觀點」單元首映。電影獲得的獎項包括第97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動畫片獎、金球獎最佳動畫片、歐洲電影獎最佳動畫電影獎、紐約影評人協會獎、安錫國際動畫影展五項大獎與安妮獎兩項榮譽。電影原定2025年4月26日在香港公映,其後發行商決定提早至4月4日上映,並在3月加開優先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