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香港賀歲片的票房反應冷淡,對於港產片影迷來說,大概不會感到意外。根據香港票房有限公司的數字,香港各電影院由農曆新年除夕至年初四共5日的總票房僅為3,060萬元。3部港產賀歲片《臨時決鬥》、《祥賭必贏》和《麻雀女王追男仔》的同期票房分別只有747萬、579萬和214萬元,跟上世紀80年代賀歲檔期的盛況相比,即使不計算票價差異,純以實質金額衡量,也難以望其項背。
令人意想不到的,倒是在2月4日(年初七)起在網上掀起有關賀歲片的爭論,引起一番熱潮。事緣有網民在其Facebook專頁上表示,自己看了3部港產賀歲片中的0.7部(意指看其中一部時中途離場,但沒有明言是哪一部),接著批評香港電影「唔尊重觀眾」。結果惹來《祥》片男主角張繼聰留言:「今次係我最後一次睇你嘅page。」其後他更拍攝了一段錄像,解釋自己對該段評論有何不滿。

筆者無意跟進這場論戰,或評價誰是誰非,但今年賀歲片得到的反應卻實在值得深思。「賀歲片」很可能是源於香港、延伸至周邊華人地區電影市場的特色。節日或較長的假期(如聖誕或暑期)是電影旺季,電影製作人和發行商特別重視,安排估計票房較有把握的作品在這些檔期上映,是全球各地通行的情況,但是像港產片(以至其他華語片)那樣,會特地因應一個節日而創作電影,而且年復年成為慣例,則似乎是獨有現象。
根據已故香港電影史學者余慕雲的研究,首部在香港上映、有「賀歲片」概念的電影是《花開富貴》(1937年,湯曉丹導演),故事圍繞一家人四處尋找遺失了的得獎彩票。到了數十年後,在1980、1990年代的港產片黃金時期,大部分賀歲片都會票房高收,曾經長時間高踞港產片入場人次冠軍、最近才給《破。地獄》超越的《最佳拍檔》(1982年,曾志偉導演)就是賀歲片。
賀歲片大致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內容上特地因應農曆新年而設計的電影,這類作品通常是喜劇,直接連繫上新春的喜慶氣氛,片名更往往用上「富貴」、「喜事」、「新年」或其他吉利字眼。這類電影若不排在新春檔期,觀眾反應和票房收入應會大打折扣,甚至根本不會製作,可說已接近一個獨特的片種(genre)。第二類的故事主線與農曆新年沒有直接關係,放在全年其他檔期上映也可以,但是由於劇情熱鬧、目標觀眾層面較廣泛,因而安排為賀歲片,內容也可能隨之稍作調整,例如會加插較多笑料,或動作場面避免流於過分血腥暴力等。上文提及的《最佳拍檔》系列和成龍在1980、1990年代的多部動作片其實都屬這類。此外,也有小部分排在新春檔期的製作是內容完全與節日無關的,純然是因為發行商認同其作品水平,例如《門徒》(2007年,爾冬陞導演)以製毒和販毒為題材,調子灰暗,但是票房反應也不俗。
《最》片的編劇黃百鳴應是香港拍攝過最多賀歲片的製作人,他在近期一個訪問中,說到過去賀歲片的目標是觀眾全家大小一同前住戲院觀看,當年新藝城公司不會將《開心鬼》系列編排為賀歲片,因為長者可能忌諱在新春期間看有關鬼魅的故事。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探看上述第一類賀歲片的某些特質:由於要適合廣泛的年齡層,以及帶來歡樂氣氛,這類賀歲片通常是喜劇,節奏要明快,場面要熱鬧,有密集的笑料和動作場面,最常用的元素是家人關係(寓意全家團圓與關係和睦)和賭博(寓意富裕與獲得意外之財)。但是為了滿足這些要求,卻很可能出現一些通病:人物角色平面,情節鬆散,甚至沒有完整故事結構,通常不會有明確的題旨或訊息。不過,以往的觀眾似乎但求能從賀歲片中獲得一點歡樂,會對其他層面降低要求,即使質素不如理想,也不以為忤。
回看今年的3部港產賀歲片,《祥》片和《麻》片明顯屬於上述第一類,同時用上家庭和賭博為題材,更巧合的是同樣是女主角好賭,男主角卻討厭賭博,以此製造戲劇衝突。論成績,前者大概可符合傳統賀歲片的準則,至少故事相對完整,對賭徒的迷信行徑和嗜賭心態描寫得有趣,情節發展和笑料鋪排中規中矩,但卻流於意料之中。電影也刻意仿效不少其他電影的經典場面(可視為致敬或戲謔),但這種加插不難,也不見得能與情節有機地結合,是否好笑或有巧思,實在見仁見智。
相比之下,《麻》片的水平遠遜於《祥》片,如果有觀眾看了0.7部該片(甚或更少)就離場,也實屬正常不過。全片情節和人物胡亂穿插,毫無合理連貫性,所謂笑料連硬滑稽也算不上。導演似乎以為只要演員做出漫畫化的表情和動作就是好笑,結果連近年經常有出色表現的幾名中生代演員陳家樂、楊詩敏和陳湛文都演得難看非常。
這兩部電影帶有「賭片」性質,以賭局作為煞科戲可說是意料中事,但是兩場賭局均設計得平淡,沒有結局高潮應有的張力和巧妙構思,看過無數賭片的港產片影迷難免感到失望。

反觀《臨》片應該屬於上述第二類的賀歲片。故事的主要橋段偏向正劇(卻不算寫實),但為配合賀歲,加插了適量笑料。優點是故事情節較為可觀,寫幾個角色各自以不同方式應對自己的困境,也有可供觀眾閱讀的訊息。不過,賀歲片的包裝又帶來「兩邊不討好」之嫌,論娛樂性和笑料稍為不夠豐富,用較嚴謹的正劇標準,則情節發展有不少未能合理解釋的地方,人物塑造同樣不夠立體。片中戲份最多、描寫得最深刻動人的並非「決鬥」的兩位女角王丹妮和周秀娜,而是演過氣女星的梁詠琪。
那麼,以賀歲片標準來說看似及格的《祥》片和《臨》片為何會票房失收?筆者認為答案很簡單,就是香港觀眾的口味和要求已隨著社會改變。首先,一家大小一同看賀歲片已不再是常態。港人近年雖然仍保留慶賀新年的傳統,但活動規模已大減,甚或會趁著假日外遊,家人或會集合拜年吃飯,但已甚少有扶老攜幼的集體慶祝活動。賀歲片仍期望老少咸宜、包攬廣闊年齡層的觀眾,根本就是不合時宜的構想。
此外,1980、1990年代港人娛樂較少,很多人視進戲院看電影為「無可無不可」的消閒活動,要求可能不高,但是現在娛樂選擇眾多,仍會有買票入場習慣的都已經是較為認真的影迷,自然對電影水平有較高期望。同樣道理,著名電影人許冠文最近多次在訪問中均提及,他曾經碰到一個市場中的菜販,表示自己每天觀看免費的影視作品8小時以上,對所有常見橋段均了然於胸。許指出,現在製作人要吸引這種觀眾花錢看電影絕不容易──今年新意不多的賀歲片自然無法達標。期望觀眾會因為觀看的是賀歲片而降低要求,是部分香港電影人另一項不合時宜的構想。
筆者不肯定,我們是否還需要刻意迎合新春檔期的那種賀歲片,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們仍需要好的港產片──關鍵是製作人要掌握時代變化,明白到觀眾已比過去認真和聰明,有更高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