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人的寂寞心事:《我談的那場戀愛》與《望月》

今年暑期,香港的電影院近乎完全沒有港產片開映,要到8月底,才有個別較類近傳統黑社會電影的商業製作推出,但看似欠缺新意。因此,在9月中上映的《我談的那場戀愛》,大概是「餓戲」已久的港產片迷樂於捧場的作品。

《我》片用了一個相當新鮮而有趣的題材,就是經常在新聞中見到的網上愛情騙案。我們看到這種新聞,總不免懷疑當事人(其中不乏專業人士或學歷甚高的人)為何會相信那些外人看來荒謬絕倫的故事,因而遭騙去大量金錢。《我》片一開場就嘗試解答這個疑問:愛情騙局需要「企業式」的經營,整支隊伍有編劇組、調查組、道具組等;劇情接著分析騙子怎樣掌握受騙者的心理,說出令人入信的謊言。筆者無法肯定,這部分是電影創作團隊經過調查研究後的寫實演繹,還是誇張杜撰,但內容似乎言之成理,也為觀眾帶來「新知識」和娛樂性。

愛情騙局其中一個重要元素,就是受騙者憧憬來自愛情電影的浪漫情景(網上圖片)
愛情騙局其中一個重要元素,就是受騙者憧憬來自愛情電影的浪漫情景(網上圖片)

愛情騙局要寫得精采動人,大概有兩個不可或缺的元素。首先,受騙者渴求愛情的心態演變必須立體細緻,最好還能令人同情。《我》片在這方面做得不俗,用多段小情節鋪排出任職婦產科醫生的女主角何以會芳心寂寞,例如她對待唯一閨蜜的態度,又或她會厭惡自己的前男友等,均使觀眾對角色又愛又恨。她的這種狀態更可說是部分現代城市人關係疏離的寫照。

第二個重要元素,是男女雙方在感情關係中需要展現爾虞我詐、互相計算的一面,而不是像一般愛情片那樣,著重純情和浪漫。資深的影迷應該記得,《我》片的監製兼編劇陳慶嘉正是寫這種男女鬥法故事的高手。他從影逾30年,導演和編劇的作品類型多元,但最為港人熟知的,應該還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加入影圈前編寫的廣播劇《小男人周記》(其後曾以小說單行本形式推出,陳在同名電影(1989年)和續集《錯在新宿》(1990年)中以筆名「聶宏風」參與編劇),劇中笑料主要來自主角「小男人」梁寬對自己在感情關係和工作中的慾望作出自嘲。30多年後,陳慶嘉在網絡時代用上新元素,依然「寶刀未老」,劇中張天賦飾演的愛情騙子(以至背後的行騙集團)在感情關係中看似佔盡上風,但吳君如飾演的受騙者仍可能隨時拆穿騙局,兩人關係中充滿張力,卻又妙趣橫生。全片重現了《小男人周記》那種「誇張中見寫實」的風格。

筆者覺得,創作團隊選用《我談的那場戀愛》這片名,多少在提示觀眾,值得從不同層面思考片中「那場戀愛」。第一點值得考慮的,是片中女主角以至現實生活中的受害者會受騙,某程度源於他/她們對愛情有極其浪漫,甚或超乎現實的憧憬,而這種憧憬又大多來自電影、戲劇和小說等流行文化作品的言情內容。換句話說,是過去的愛情電影內容塑造了片中女主角的夢幻,而《我》片就反過來評價和改寫這份夢幻。不同視點的電影愛情浪漫在片中相互交疊和影響,令《我》片更顯得層次複雜,饒有趣味。

《我談的那場戀愛》帶來對「甚麼是戀愛」的反思,值得細味。(網上圖片)
《我談的那場戀愛》帶來對「甚麼是戀愛」的反思,值得細味。(網上圖片)

另一個值得觀眾思考的問題,是怎樣定義「戀愛」,以至誰有權作出這個定義。《我》片到結尾時,女主角決定不提證供,令男主角不致遭起訴,並且說首先意圖欺騙的可能是自己。這個做法固然可以理解為她即使知道自己受騙,仍然對那位少年有一絲同情或代入的餘情,放他一馬。但從另一角度看,這或許代表創作者認為,戀愛是真是假,當中的哀樂得失,只能由當事人自己判定和感受,他人不容置喙。這不免令人聯想起近月在香港鬧得熱哄哄的「何伯事件」……

同樣是描寫都市人寂寞之下追尋愛情,同樣是以手機應用程式作為切入點,當然同樣也是小品形式的本地作品,稍遲上映的《望月》用上的是截然不同的手法──企圖以平實細碎的情節交織出兩兄妹在工作壓力下渴望得到愛情的故事,當中穿插著妹妹的身世秘密,而母親則只能以愛護和諒解之心旁觀。

這類描寫小人物生活和心態的作品,在港產小本製作中近年並不罕見,相比之下,《望》片的成績未算突出。這類作品的成敗,很大程度在於人物性格能否寫得立體,由此衍生的情節因而顯得合理和動人。《望》或可說是有佳句而不成佳篇的作品,個別場面或人物刻劃出色(最精采是女主角遇上失散父親的一段),有些對白寫得聰明(例如女主角在日本料理店那幾場),但是兩名主角各自對一段感情的執著(兄長力圖與要求離婚的妻子復合;妹妹曾有兩次戀愛經驗,但經交友軟件結識一名男子,發生一夜情後,卻夢想會發展下去),則因為之前沒有足夠的鋪排和性格描繪而欠缺說服力,電影也因而難以帶動觀眾的情緒。

《望月》中,兩兄妹各有感情煩惱,但故事訴說得較欠說服力。(網上圖片)
《望月》中,兩兄妹各有感情煩惱,但故事訴說得較欠說服力。(網上圖片)

片中人物不少,也各有相當戲份,其中個別人物的相關情節雖或可帶來一點搞笑效果,但對主線情節的推進或主角的性格烘托其實起不到多大作用──不論是兄長的工廈鄰居、苛刻客戶,或妹妹的表妹、便利店經理都是如此。這些戲份理應刪削,將更多篇幅用於母女三人身上,效果應更理想。反觀《我》片,劇本對好些很有「戲」的角色,特別是陳輝虹飾演的行騙集團主腦和鄧麗欣飾演的編劇很有節制,沒有發展他們的故事,適可而止,讓焦點集中在吳君如和張天賦身上。

也值得相提並論一下的,是兩部電影均有一名昔日當紅女星改走演技派路線擔綱演出。在1980 至1990年代以搞笑見稱的吳君如,近年演了一些力求發揮演技的正劇作品,如《歲月神偷》(2010年)和《媽媽的神奇小子》(2021年)。她在《我》片中戲份吃重,演繹游走於喜劇和正劇之間,不易拿捏,整體來說發揮不錯,但個別場面仍演得比較刻意,有時更會有刻意的含蓄內歛。至於同期以青春少女和性感女神形象走紅的李麗珍,過去廿多年間也演了一些令人對她的演技刮目相看的作品,特別是為她帶來數個「最佳女主角獎」的《千言萬語》(1999年)。在《望》片中,李發揮的機會不多,演來無疑稱職,但限於角色,表現稍為不及近年另一佳作《濁水漂流》(2021年)。

這兩部電影在坊間獲得一些好評,但反應又不算熱烈。港產片影迷只能期望,影圈中的有心人仍會在艱難的環境中努力創作,特別像《我》片那樣,將新鮮的社會話題結合喜劇和愛情劇的元素,既有新意,也帶出訊息,肯定是值得繼續探索的路線。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