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兩年多前的網上爭論:2021年底,網上意見領袖(KOL)蕭若元在節目中說,香港電影已不可能回復上世紀70、80年代的盛況。他是資深電影工作者,但已退出影圈多年,「老前輩」這番言論惹來好些年輕電影人不滿,認為香港電影依然大有可為,其中反擊最為激烈的可算是演員兼網上媒體「試當真」創辦人游學修。筆者認為,游學修等人當時所說的「電影」其實是指形式和發放渠道已趨多元的新式影像媒體,有別於蕭若元談論的傳統模式電影工業,雙方的著眼點根本不同,並沒有明確的對錯。
那麼各式在互聯網或串流平台播放的影像內容會否成為「新電影」,又會否與傳統的電影放映融合,互相影響,營造出新的影像藝術模式呢?目前正在上映、由「試當真」製作的《公開試當真》或許可算是香港在這方面的一次正式探索,而這項工作由「試當真」來做適合不過。游學修早於2014年已經憑創作團體「學舌鳥 Mocking Jer」在網上走紅,當時以將流行歌曲二次創作、拍成音樂錄像(MV)為主,他同時也擔任電影和電視劇演員。到2020年,他與許賢、蘇致豪合組「試當真」,目前在YouTube的頻道有接近53萬位訂閱戶,錄像製作以搞笑為主,每條影片的瀏覽量由數萬至數十萬不等;他們也曾舉辦舞臺表演、「校花校草選舉」,以至網上商店等。毫無疑問,「試當真」是目前香港最能緊貼年輕人口味和風潮的影像內容創作團體之一。
說《公》片是網上節目進軍電影市場的探索,不單因為「試當真」過去的創作以互聯網為主要發佈渠道,更因為這部電影的片段本就源自一個YouTube節目系列《EA Exam真係驚》,經重新剪接,加上未經發表的影片而輯成《公》片,不折不扣是將網上節目搬上大銀幕。
以年輕人為主要市場的「試當真」選上公開試作電影題材,看似合理──絕大部分香港學生都要承受來自公開試(目前主要是中學文憑試)的壓力,這是他們切身的課題。但是數十年來,港產片鮮有真正以考試為探討主題的,在眾多青春片中,不論是走叛逆憤怒風格或陽光勵志路線的,考試至多只是困擾主人翁的眾多因素之一而已,往往給輕輕帶過,即使是在近年認真剖析少年成長問題的電影《年少日記》(2023年)中,主角固然要面對考試成績的壓力,但是問題的癥結還是來自父母的不滿。
電影人無意處理這題材,當然有其原因。讀書或「準備考試」並非體育運動或唱歌跳舞,在電影中難以營造出吸引的畫面,過程中也不易出現富戲劇性的高低起伏情節。換句話說,這課題雖然重要和有意義,但實在比較沉悶和不討好。
或許正是這個原因,「試當真」在拍攝網上節目以至《公》片時,構思了一個較為有趣的切入方式:主人翁滕毅康(「阿康」)是應屆文憑試考生,一直沒有認真溫習。「試當真」的許賢找來大量補習名師,在100日內為阿康惡補,看看能否取得理想成績,而早已大學畢業的許賢也陪同阿康,報考兩科。當然,以嚴格的紀錄片製作標準,製作人不應積極介入拍攝對象的生活和事務之中。因此,《公》片的構思可算接近「真人騷」(reality show),多於傳統意義的紀錄片。
其實,筆者觀賞《公》片時,一直在猶豫的,正是該用甚麼框架來評價這部電影:是傳統的紀錄片標準,還是類近網上節目的?後來,筆者想到,既然「試當真」以現行電影發行的遊戲規則來處理《公》片(一般電影在電影院的放映、排片和收費方式、正常的電影長度,以至宣傳模式),那麼筆者也不妨用較為傳統的準則來看待《公》片──當然,這種觀點不應是唯一的評論標準。
用這個角度入手,將《公》片視作認真剖析時事/社會課題的紀錄片,大家或會想像電影的主旨應該是探討香港公開試制度的利弊,甚至進一步觸及整體教育制度,又或「補習天王」的現象。假如這真的是「試當真」的原意,那麼拍攝的應屆考生就不應集中在阿康一人身上(更何況阿康的背景實在較為獨特,既是「校草」得獎者,也曾經是香港五人足球17歲以下代表隊成員),如果同時拍攝數個不同背景的學生,並且不加入現實中難以安排得到的名師補習,純以數名學生的學習、生活和心態互相參照比較,電影的內容可能會來得更真實、深刻和宏觀。
筆者明白,若這樣處理,電影內容可能來得較為嚴肅或沉悶,遠離「試當真」一貫輕鬆和嘲諷的風格。同樣道理,《公》片加入許賢參加考試的設計,大概也是從營造足夠娛樂性的角度出發;同時也要借助他的說話,來直接表達製作團隊的某些理念和立場。不過電影用上不少篇幅拍攝許賢,卻又令描繪真正公開試考生生活的部分顯得更為薄弱;此外,許賢參加考試,與阿康的個案起到的對照作用,其實也不明顯。
當然,《公》片未必純然想走嚴肅議題探討的路線,但是在「意義」和「娛樂性」之間的刻意平衡卻隨處可見。電影找來過去曾為「100 毛」拍攝《星期三港案》的梁奕豪(又稱「贊師父」)執導,已有偏離「試當真」一貫風格的意圖。但是,這種平衡有時來得兩邊不討好,例如電影一如很多時事紀錄片的做法,訪問了不少人對公開試的意見,但除了「補習天王」林溢欣和「十優狀元」麥明詩較有見地外,其他眾多「試當真」成員對公開試的不滿和批評雖也言之成理,卻流於表面,也未能與阿康的個案有機地結合。
《公》片最出色的部分,反而是阿康父母、許賢母親等與兒子的關係。電影真摯地表達出兩代的關係和情感,父母雖然著緊兒子的公開試成績,但態度開明理性。許賢母親的看法由於經歷長時間的沉澱,更為動人。但正如上文所述,《公》片需要兼顧眾多環節,在表現較好的「人情」這一環也無法描畫得更為深刻,例如阿康與同學、友人和教師的關係就著墨甚少。
從技術層面看,將網上視頻搬上大銀幕也有困難之處,大概因為影片原本是預算作網上播放的,著重適合在手機或平板電腦觀賞,因此有大量近鏡和特寫,甚少中遠鏡,在電影院觀看,畫面比較欠缺傳統意義上的「電影感」。
無疑,如果我們認為在網絡時代觀看「新電影」,已經不適宜應用傳統的電影評論標準,那麼上述一切批評,可能都無關宏旨。問題是:花上近100塊錢,在特定時間走入特定空間(電影院)的觀眾,在過程中不可以將畫面暫停去喝一杯飲料或上洗手間,他們會對看到的影像(姑勿論那是否傳統意義中的「電影」)有甚麼期望?即使他們本來在網上世界是「試當真」的捧場客,到時要求會否不同?這種作品會否吸引到那些原本不看網絡影像的電影觀眾,自然是另一個疑問。
答案不會單從《公》片一部電影就找到,更多的探索和實驗值得鼓勵。